听得雪雁与她说了,晴雯才知道,莫看黛玉是贾府的表小姐,可因着父母双亡,不过是依附着贾府的孤女。
如今仗着贾母宠爱倒也罢了,可贾母春秋日暮,说不得哪日就——
“先时琏二爷帮着姑娘料理我们老爷的后事,原是备了两船的嫁妆回京的。只是老太太说,林姑娘是贾府的亲外甥女儿,自该贾府养着。便叫将姑娘的嫁妆封存,日常开销只从府上出。
可这样一来,姑娘岂不是成了傍着荣府打秋风的穷亲戚了?老太太的好意不能违逆,自家的银钱又拿不到手,这府里又多是些只认衣衫不认人的,虽不能将姑娘怎么着,平白说几句酸话,姑娘还能同她们对嘴不成?”
雪雁又提起先时薛姨妈得了新鲜样子的宫花,周遭都送了个遍,才剩下两枝给黛玉送来。
“你也莫说我随了我们姑娘小性儿,光这理儿就说不通。你们府上的三位姑娘自不必说,远近亲疏的本该先拿。只我家姑娘寄身于府上做客,身份又比琏二奶奶尊贵一层。
可是最后连琏二奶奶那里都拿了四枝去,才把下剩的给我们姑娘送来。我们姑娘不过白说一句,周嫂子就上了脸,这是给谁瞧呢?”
雪雁平日里话并不多,也少有评判旁人的时候,许是这会子心疼黛玉,又或许是同晴雯熟了,犹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存在心里不知多久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晴雯此时方知黛玉处境,原还觉着似她这样什么都不缺的小姐,当是没有什么烦心事,不过是庸人自扰,动不动就蕴了眼泪。
可见不管是什么样的人,终都有困扰自己的事情,只是你没有亲身体会,所以才自以为是的揣度旁人的心思。
晴雯悠悠叹了一口气,雪雁说了这些,面上涨得通红,或许也以为自己此举不妥,拉着她出去找黛玉。
只是这会子黛玉已经不在怡红院,绮霰说,方才王熙凤过来问候,黛玉怕她看见自己哭肿了的眼睛,怕她笑话,转到后头,许是已经走了。
“袭人这会子怎么也不在?”晴雯不由问道。
“将才送了琏二奶奶出门,又迎了周嫂子她们来探视,一时间也不得闲,才送了人出门就没回来呢。坠儿回来说,袭人被太太使来的婆子叫过去了,想必一会儿就回来了。
怎么?你今儿还不打算在咱们这里住呢?别是把心跑野了,回头瞧不上咱们院子了。”
绮霰瞧晴雯拉着雪雁不松手,不由打趣她道。
晴雯笑着拉雪雁出去,口中一行说着:“是二爷叫我帮着林姑娘绣姑太太的小像,你有什么话,只管找他说去。等我绣好了,自然就回来了。”
绮霰才要拦她,忽听得内室里头宝玉喊人,忙忙回转身进去了。
晴雯和雪雁在怡红院门口遇见了麝月、秋纹几人,只互相作看不见,擦肩而过。
雪雁不由称奇,道:“怎么你只是去帮我们姑娘做点子事,这里竟似容不下你了一般,你做了什么,叫自己落得这般模样?”
“我哪里知道,莫名其妙就成了这样呢。”晴雯摇头叹气。
不过是在宝玉被魇了的时候出头去寻佛问道,得了贾母的赞,便把怡红院一众丫鬟都得罪了个精光,她又找谁说理去?
人间事事难两全,只看自己的方向是哪边,认定了,闷头前行就是。
晴雯将这些想得透彻,并不将她们的话放在心里。
话说袭人打从王夫人院里出来,低着头往前走,不防身前突然出现一个身影,两人恰恰碰上,唬了一跳。
静下心来抬头看去,却是香菱。
“呼——怎么这般风风火火的,把我吓了一跳。”袭人拍着胸脯道。
香菱嘻嘻笑着,问她:“天儿都黑了,你不守着你的宝玉,怎么在外头来了?”
“太太叫人过来问宝玉的情况,我怕别人说不清楚,只好自己跑一趟。你这又是去哪里?”
“我们奶奶和姑娘有话要说,叫我出来走走。才出门就碰上了你,你说巧不巧?”
香菱上前挽住了袭人的胳膊,袭人道:“既如此,不如你到我们院子去坐坐,喝杯茶再回去,许是她们也就说完了。”
香菱摇了摇头,“你们爷在院儿里呢,我过去算什么?我还是去三姑娘那里坐一坐好了。”
先时薛姨妈也曾来探视过宝玉,香菱就没跟着来,袭人恍然大悟,定是因着要避嫌,也不强留她,两人在怡红院门口分了手。
薛姨妈院里,母女俩又红了眼眶,各自坐在一边。
“我知道你心里怨我,可就算你哥哥再不好,有他在,我们母女俩也有个依靠。难道你忘了当日族人是如何逼迫我们的?”
薛姨妈将帕子攥得紧紧的,哽咽着向宝钗道。
宝钗道:“妈这会子又说这话,难道是我说了什么?我只说叫妈多管一管哥哥,莫要让他与外头那些子狐朋狗友的厮混。若只是被人骗了钱财也倒罢了,这时又牵扯了忠顺王府——
妈总说我们要傍着哥哥过日子,可是先时他为着抢香菱就打死了人,如今户部早就没了皇商的名头。若没有父亲先时积攒下来的些子人脉,现下连个零头儿杂事都接不到。
咱们家现在什么境况?还要靠着我们母女做绣活儿到夜半好省些嚼用……妈总说委屈了我,今日叫人问到脸上,说我哥哥在背地里嚼舌头,害得贾府的宝贝疙瘩去了半条命,又叫我说什么来?”
宝钗越说越气,将头扭向一旁暗自垂泪,眉间蹙成一团,心如刀绞。
薛姨妈闻听这话也不自在,沉了脸道:“他就是杀了人,放了火,也是你哥哥。这些话旁人说得,你却说不得。就算这事儿是他做下的,你姨妈尚且没有问到脸上,咱们何必跳出去把脸给人打去?
叫我说,你还是只装不知道罢了,若有一日你姨妈真个问起来,自有我去应对。”
宝钗微微闭了眼睛,心中一片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