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走出观田台的石阶时,太阳已经偏西。她没有回宫,而是沿着田埂往北走。身后的随从快步跟上,没人敢问去哪。她昨天说过要去看新渠,现在正是时候。
莱昂走在她旁边,两人之间隔着半步距离。他今天穿了件普通的灰布外衣,袖口沾了些泥土,像是路上不小心蹭的。他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水渠。
田里有人在干活。几个老农蹲在渠边争吵,声音越来越大。一个小吏模样的人站在旁边,手里拿着记录板,却不敢上前劝架。艾琳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上游把水全拦了!”一个老头指着对面的田地说,“我家秧苗都快干死了!”
另一个中年男人反驳:“我们这边地势高,不蓄水怎么浇?你们要放水也行,先把去年欠的工钱还了!”
小吏低头翻本子:“这……这个得报上去再定……”
艾琳站到两人中间。她弯下腰,伸手抓了一把脚边的土。土是干的,一捏就碎成粉末。她又走到另一边,那里的土湿漉漉的,踩上去会陷进鞋底。
“水确实分得不均。”她说。
莱昂已经蹲在地上。他捡了根枯枝,在泥地上画了几道线。然后指着其中一条说:“这条支渠坡度太缓,水流不动。那边那条又太陡,水冲得太急。第三条根本没清淤,堵住了八成。”
他抬头看那小吏:“你们巡查的时候,有没有量过坡度?查过淤积?”
小吏摇头:“只按户头登记用水量……别的……上面没要求。”
莱昂站起来,对艾琳说:“光记用量没用。水不会自己走,得靠坡度引流。现在这样,上游存得住水,下游只能等漏。”
艾琳点头。她转头对随行文书说:“把刚才画的图记下来,明天发给水利司。让他们按地形重新测算各段坡度,三日内拿出调整方案。”
人群安静下来。有人小声议论:“执政大人真的听懂了?”“她说改就改,不怕麻烦?”
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走过来。她衣服旧但干净,脸上有晒伤的痕迹。“大人,”她开口,“我男人去年修渠去了两个月,家里地荒了。今年又要改渠,是不是还得征役?”
周围的人都看向艾琳。
还没等她回答,莱昂先说了话:“修渠是为了让每块田都能浇水。如果修完渠反而让百姓饿肚子,那这渠就不该修。”
他转向艾琳:“您推行过‘损益备案制’,每一项工程都要公示用工和补偿。今天正好可以告诉他们结果。”
艾琳看了他一眼。这项制度她去年就在试点,但从没公开提过名字。他怎么会知道?
但她没多问。她示意文书打开册子,当场念出补偿标准:每日两餐热饭,完工后按天发银,家中田地由官府代耕十日。
“这些都已经批了。”她说,“明天就开始执行。”
女人的眼睛亮了一下。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又抬头看艾琳:“那……我能报名吗?我会挖土,也能挑担。”
艾琳正要说话,莱昂接过话:“能。只要愿意干,男女都一样算工。”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语。有人点头,有人还在犹豫。但争吵停了下来。
艾琳继续往前走。莱昂跟在她身边。两人穿过一片刚插秧的田,脚下是松软的泥。偶尔有青蛙跳进水里,溅起一点水花。
“你什么时候学会看水渠的?”艾琳问。
“走过不少地方。”他说,“看得多了,就知道哪里不对。”
他们走到一块荒地前。这里原本也是良田,现在长满了杂草。一根歪斜的木桩上挂着半截破布,像是以前用来标记田界的。
老农跟了过来,叹了口气:“青壮都去城里做工了。一天挣的钱,顶种地半个月。剩下我们这些老的,管不了这么多地。”
艾琳盯着那片荒地。风吹过,草叶晃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人不想留,田再好也没用。”她说。
“那就别强求人人都种地。”莱昂说,“可以把零散的田合起来,办合作农庄。官府提供种子和技术,收成按劳分配。愿意来的就来,不愿意的也不逼。”
艾琳猛地转头看他。
“这想法……”她说,“我最近写的草案里,就叫‘联耕共营’。”
莱昂嘴角动了一下,像是要笑,但没笑出来。
“看来我们想的一样。”
他们继续走。夕阳照在身上,影子拉得很长。一开始两人走得并不一致,艾琳快一点,莱昂慢一点。后来不知不觉,脚步变得同步了。
路过一处低洼地时,风突然大了起来。艾琳头上的帷帽被吹歪了。她抬手去扶,另一只手却先伸了过来。
是莱昂。
他的手指碰到她的帽带,动作很轻。那一瞬间,两人都停了一下。他的指尖似乎抖了一下,很快收回。
“风大。”他说。
“嗯。”她应了一声,自己把帽子扶正。
他们继续往前。远处能看到马车停在路边,随从正在等。但谁都没提回去的事。
“合作农庄的事,”艾琳说,“需要专人负责。得懂农业,也得了解民间实情。不能只坐在屋里写条文。”
“确实。”莱昂说,“最好有人能常来田里,看看哪些办法行得通,哪些不行。”
“那你愿不愿意……”她顿了一下,“参与这件事?”
他没立刻回答。他看着前方的一片麦田,绿油油的麦苗在风里轻轻摆动。
“我可以试试。”他说,“但有个条件。”
“什么?”
“以后来田里,不要带那么多随从。他们走路太响,吓跑鸟雀。”
艾琳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可以。下次就我们两个来。”
他们走到官道边上。马车就在前方二十步远。车夫看见他们,准备迎上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孩从田边跑出来,手里举着一把野花。
“送给你!”他把花塞到艾琳手里,转身就跑。
艾琳低头看着那几朵浅紫色的小花。花瓣有点蔫了,但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莱昂看了一眼,说:“这是田边常见的花。春天开得最早。”
艾琳握紧了花。她没有扔掉,也没有放进袖子里,就那样拿着。
他们离马车还有十步。车夫已经掀开车帘。
艾琳忽然停下。
“明天还能来吗?”她问。
莱昂看着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