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艾琳就出了宫门。她没穿官服,只披了件灰布外裳,脚上是旧皮靴,手里提着一卷图纸。昨夜她还在灯下改劝学令的条文,今早就已走在去主灌区的路上。
田埂上的土还潮着,踩上去不扬灰。前几天挖的导水渠已经通水,水流顺着石槽缓缓向前,声音不大,但一直没停。她沿着渠走,看见几个农夫蹲在井口看水位,有人用木尺量深度,有人伸手试流速。
“这口井昨天夜里出水稳定。”一个老农抬头看见她,站起身说话,“一夜灌了两块田,稻苗都挺起来了。”
艾琳点头,走到井边看了看。井壁是新砌的,石头码得密实,没有塌陷痕迹。水从地下涌出,清澈无泥,流进主渠后分向两侧支沟。她蹲下身,用手拨了拨水面,凉意传来,说明水源够深。
“其他三处呢?”她问。
“都通了。”老农答,“东片那口最深,打了九天,昨儿下午见水。西坡那两口浅些,但流量不小,够浇高地那几块旱田。”
她站起身,继续往前走。越往里,田里的变化越明显。靠外的地块前些天还能看到干裂的泥土,现在地表已经湿润,稻秧颜色由黄转绿。有几株甚至抽了新穗,虽短,但结实。
她在一处高坡停下。这里地势最高,以前靠天吃饭,雨水少时连种子都发不了芽。现在一条引水槽从山腰绕下来,接进了田头的小蓄池。池中水满,正慢慢渗入土里。
两个身影从远处走来。一个是农民代表亥,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肩上搭着一条湿毛巾。另一个是水利官员子,背着记录册,手里拿着一根测水杆。
“您来了。”亥先开口,声音有些抖,“我带了几户人家刚查完田,全都浸透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团布,打开后是一小撮泥土和两根嫩穗。“这是从北角那块死地里取的。三天前还是硬土块,现在能捏出水汽。苗也活了,您看,这是新长的。”
艾琳接过那团东西,指尖沾到湿泥。她没说话,只是把穗子举到眼前看了看。穗尖泛青,叶片舒展,确实是活苗的样态。
子翻开册子,指着几行数字:“七天来,十口新井日均出水三千桶,加上原有塘坝调蓄,覆盖农田一万两千亩。水位波动最大一次是前日夜间,降了不到三寸,未触警戒线。系统运行正常。”
艾琳合上册子。“你们担心什么?”
子犹豫了一下。“怕这只是短期出水。要是地下源枯了,后面怎么办?我们没再打井的余地。”
“我也怕。”她说,“但我们不是靠猜,是靠做。每一口井的位置,都是你们勘测队定的。每一条渠的坡度,都是你们算的。现在水来了,田活了,这不是侥幸。”
她转身面向不远处的一群人。那些是守在田头的农户,有的站着,有的蹲着,都在等消息。
“我知道你们不信。”她提高声音,“天没下雨,水却来了,像不像做梦?可这水不是天上掉的,是你们自己挖出来的。一锤一钎,一筐一担,换来的。”
人群没人应声。
她看向亥。“你带几个人,去三块高地田再查一遍。我要你们亲眼看见水进了土,苗扎了根。”
亥立刻点头,招呼几个汉子就走。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回来了。一人抱着一块湿土,一人拿着断茎里有汁液的秧苗。
“全通了!”那人喊,“连最北那块石头地,底下都润了!”
艾琳看着大家的脸。有人眼睛红了,有人低头搓手,有个老农突然跪在地上,捧起一捧泥,又抓了一把水,洒在面前的秧苗上。
“活土回来了……”他低声说。
她没再说胜利,也没宣布结束。但她知道,这一刻,人们心里的石头落下了。
太阳升到头顶时,她上了回城的马车。子坐在对面,手里抱着记录册和一张新绘的水网图。
“这次能成。”他说,“不只是救了这一季。我们摸索的这套法子,能在别的地方用。南岭、西原,都有类似地形。只要提前规划,不怕再旱。”
艾琳从袖中抽出一本小册,翻到一页空白处,写下八个字:**水利建制,分区分责**。
“你回去拟个章程。”她说,“哪些流域归谁管,每年什么时候查井修渠,都要定下来。不能等旱了才动手。”
子点头。“我还想设巡查队,专跑各村报修。百姓发现漏水、堵渠,随时能上报。”
“好。”她说,“名字叫‘水事巡使’,直属工务司,每月汇报一次。”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稳定的响声。远处王宫的塔楼渐渐清晰。她靠在车壁上,闭了会眼。脑子里还是田里的景象——裂开的土缝、干死的根、夜里抢水的人群。现在那些都过去了。
马车停在宫门外。亥没跟进来,但他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布袋,递给艾琳。
“这是头茬活苗结的麦穗。”他说,“还没熟透,但我们摘了一把。请您收下。这不是贡品,是我们没饿死的证明。”
她接过袋子,沉甸甸的。麦粒饱满,带着阳光晒过的气味。
“我会放在政厅案头。”她说,“每天都能看见。”
亥笑了,行了个礼,转身走了。背影走得稳,不像前些日子那样低着头。
她走进政厅,把布袋放在文书堆旁。书记兵过来问是否要登记入库,她摇头。
“就放这儿。”她说,“等它干了,也不许收走。”
她坐下,翻开农政简报。第一页就是北三郡的土壤湿度记录,全部达标。第二页是粮仓调拨单,抗旱期间发放的存粮已补回七成。
子站在桌前,递上最后一份文书。“这是正式奏报。”他说,“标题是《抗旱工程成效及后续建议》。”
她接过,快速看了一遍,在末尾签下名字。
“送工务司备案。”她说,“然后安排人去南岭角,开始下一阶段勘测。”
子应声退下。
屋里安静下来。她拿起炭笔,准备批阅下一批公文。笔尖刚碰到纸,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几个工匠抬着一根木料走过庭院。那木头粗大,表面还带着树皮,显然是新开的。他们一边走一边喊号子,声音整齐有力。
她抬头看了一眼。木料被运向东侧工地——那是新学堂的地基方向。
她收回目光,继续写字。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