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师道既薨,朝堂之上主战派顿失柱石,朝堂之上主和派气焰更炽。李纲独木难支,每于朝会力争黄河防务,皆被耿南仲等以“边事已和,不宜生衅”为由驳回。黄河防务终成画饼,李纲屡次上书请战皆如石沉大海,反遭耿南仲等劾奏“恃功干政”。赵桓忽于崇政殿展阅军报,见河北诸州屡报金军游骑出没,竟听信吴敏“以重臣镇抚边鄙,示金人以怀柔”之议,下旨擢李纲为河北、河东宣抚使,命其即刻出京调度军务。
赵桓召来李纲眉头微蹙道:“李卿,河北边情吃紧,卿素知兵,可愿往为宣抚使,整饬边备?”
李纲尚未答言,耿南仲已出班奏道:“官家圣明!李大人忠勇,正宜膺此重任。”他嘴角噙着一丝诡笑,续道:“然宣抚使权重,需总领河北、河东军马钱粮。目下户部库银本就拮据,若再为宣抚司调拨,恐难敷东京用度……”吴敏亦附和道:“耿大人所言极是。依臣之见,宣抚使可先往视师,钱粮之事,待诸路转运司‘徐徐筹画’可也。”
这“徐徐筹画”四字,直如釜底抽薪。李纲何等精明,岂不知这是主和派借刀杀人之计——若他拒不受命,便是“畏葸避事”;若欣然前往,无钱无粮,纵有孙武之谋,亦难治军。他深吸一口气,长揖道:“官家,臣愿往!但求官家降旨,令诸路漕司不得迟滞军饷,且许臣便宜调遣沿边州郡兵马。”
李纲素知君心难测,更知这“宣抚使”一职名为权重,实则将他调离中枢,当下免冠叩首,袍袖拂过青砖时,只觉指尖冰凉,他抬眼望时,却见耿南仲站在御座旁,象牙笏板遮着半张脸,指缝间似有笑意漏出。
而原河东河北宣抚使王棣守卫太原劳苦功高,虽于太原守卫一役建有大功,屡却金兵,守城百姓至今感其恩德,此刻却另有一道调令紧随其后——赵桓朱笔亲批,着王棣“即刻交割印信,星夜前往襄阳府听候差遣”。旨意读罢,殿中老臣多有愕然,唯有唐恪轻抚胡须,低声对身旁吴敏道:“太原那摊子,终究是换了人好打点。”
李纲立于朝班之中,望着殿外阴霾满天,袍袖下双手微微攥紧,面上虽无愠色,眼底却似有寒星闪烁。那王棣尚在太原军中整饬防务,尚未闻得旨意,正于城楼之上指点军士修补箭垛,手中令旗划过半空,身后是烽烟初定的城池,城头“王”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竟不知这一纸诏书,已将他半生戎马之功,暂且搁向了千里之外的襄阳古道。满朝官员窃窃私语间,只觉这七月流火的时节,殿内竟似有寒意暗生,那一道道明黄旨意自御前发出,尚未化作快马扬尘的行迹,却已在这汴梁城的宫阙之间,悄然牵动了南北数千里的风云。
将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割予金人,以图苟和的旨意还未传达至太原、中山、河间三镇,那封用黄绢朱笔写成的和议诏书,尚在蜡封之中,快马斥候尚未将消息送出汴梁城门,另一道明黄旨意已自御前发出——着大臣路允迪为宣谕使,星夜兼程前往太原,一则宣示割让三镇之诏,二则当面宣布对王棣的调令。
路允迪捧了诏书,在数十名禁军护卫下出得城门时,正值黄昏,西天残阳如血,将汴梁城头的甍瓦染得通红。他身后的随从们皆知此去干系重大,马蹄踏在尘土路上,竟连声响都带着几分沉郁。此时三镇军民尚不知朝廷已将故土拱手。
其时太原城外,完颜粘罕所率金西路军正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连月攻城的喊杀声虽暂歇,城垣下却遍布着攻城器械的残骸,朔风卷着烽烟与血腥气,直扑人面。
路允迪一行晓行夜宿,将至城下时,但见金兵旌旗如林,戈矛映日,无数帐篷沿护城河连绵数里,号角声中带着塞外风沙的剽悍,直往人心里钻。
路允迪一行人马行至金军大寨外二十里,早有探马飞报入营,那完颜粘罕正踞坐于牛皮大帐内,检视军图,听闻宋廷使者持割地诏书前来,手中狼毫笔微微一顿,虬髯下忽然露出一丝冷峭笑意:“倒是来得正好。”
完颜粘罕虽杀意暗藏,却也知南朝诏书若能明谕割地,于己方大是有利,当下挥了挥毛茸茸的大手:“传我将令,开东侧鹿角寨门,放这使者过去。叫人看仔细了,他若敢耍什么花样,便教他变作箭靶子。”
军令传下,原本如铁桶般的金军阵地竟缓缓分开一条通路,刀斧手列于两侧,金盔铁甲在残阳下映出冷森森的光,目光如狼似虎般盯着路允迪一行。通路,宽约两丈,两侧金兵按刀而立,甲叶在日光下铮铮发亮,目光如鹰隼般盯着路允迪等人,直似看一群送入虎口的羔羊。
路允迪骑在马上,只觉两侧杀气逼人,连坐骑都不安地刨着蹄子。他定了定神,强作镇定地策马前行,却听得身后随从中有两人牙齿打颤,咯咯作响。行至城下,但见太原城墙饱经战火,垛口处箭镞累累,城头旌旗虽仍飘扬,却已染满血污。城上守军望见金营方向来了一队人马,早引弓待发,待看清为首之人捧着明黄诏书,才有人惊呼:“是朝廷使者!”
王棣此刻正在城楼箭孔后了望,闻报朝廷使者已至金营外,眉头顿时拧成了疙瘩。他知路允迪此来必无好事,又见金军竟主动让道,心下更是冰寒。当下沉声对亲卫道:“开吊篮,接使者上城。城门决不能开,防着金人使诈。”
顷刻间,城垛后垂下一条粗长的麻绳吊篮,由数名精壮军士合力操控。路允迪仰头望着那晃晃悠悠的吊篮,又瞧了瞧身后虎视眈眈的金兵,见完颜粘罕不知何时已立在高坡之上,身披玄色大氅,远远望着这边,嘴角似笑非笑。只得咬牙舍了马匹,撩起官袍下摆,携着诏书跨入篮中。吊篮缓缓升起时,他只觉脚下虚空,寒风从衣襟灌入,不由得紧紧攥住了诏书卷轴。脚下荆条微晃,身子已随着绳索缓缓升起。城楼上抛下的光影渐渐将他笼罩,耳边传来金兵营地隐约的嘲笑,又夹杂着城头宋兵拉动绳索时粗重的喘息。
此时西城门外的金兵通道尚未合拢,夕阳正将城头人影拉得细长,完颜粘罕的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恰似一面不祥的旗帜。太原城内的炊烟混着硝烟味飘来,吊篮的荆条缝隙里还沾着前日守城时溅上的泥点,仿佛在无声诉说着这座城池的劫数。
城楼上,王棣亲自盯着吊篮起落,见路允迪面色苍白地踏入城头,身后随从们也陆续被吊上来,这才挥手命军士收起吊篮。他目光如电,落在路允迪怀中的黄绢上,沉声道:“路大人,金人围城在此,你这诏书……是何旨意?”话音未落,旁边浑身是血,伤痕累累的张铁牛已按捺不住,厉声喝道:“莫不是又要献城求和?我等将士用性命守下的太原,岂能……”
王棣摆手止住张铁牛,目光却未离开路允迪。此时夕阳将两人身影拉得老长,城下金军大寨中炊烟渐起,隐约还传来胡笳之声,而城头宋兵的甲叶在晚风中轻轻碰撞,发出细碎而冰冷的声响。路允迪听闻张铁牛之言,避开王棣的目光,面露尴尬之色,低头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冠带,心中暗道:这太原城的杀气,竟比城外金兵更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却不知,自己怀中那道割地诏书,此刻在城头将士的眼中,早已比金兵的刀斧更显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