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血染双手?
何为满身罪孽?
若非岳山在苏州救她于水火,她或许早已自尽,更无法为父亲洗刷冤屈。
何况,侯爷所杀之人,可有谁无辜?
本就该死,留他们祸害百姓才是罪过。
妙玉手上亦沾过血,心中更是明澈。
袭人瞬间察觉异样,急忙护住宝玉,警惕地望向妙玉。
宝玉每次来佛庵,皆由袭人陪同或接回,她对妙玉并不陌生。
平日只当她是清心寡欲的修行之人,今日反应却远超预料。
同为女子,她能感受到妙玉难以掩饰的急切。
若平日妙玉皆压抑本心修行,那她对安京侯的情意,恐怕远超袭人想象,绝非宝玉口中的恩怨纠葛。
见妙玉逼近,袭人连连后退,劝道:“妙玉师父,您方才不是问侯爷去向?他……”
“侯爷?”妙玉冷冷打断。
“你也配这般称呼?当尊称安京侯!”
袭人神色一僵,不敢再言。
妙玉目光越过袭人,直刺宝玉,寒声道:“你们平日如何诋毁侯爷我不管,但在我面前,休得胡言。”
“殊不知,若侯爷网开一面,凭贾琏所为与甄家之事,足以牵连贾府。”
“到那时,岂有今日的太平?还耗巨资修园子?贵妃封号,只怕也要遭人非议!”
“身为未来的皇亲国戚,难道不知御史谏官的奏折有多厉害?”
妙玉冷冷瞥了贾宝玉一眼,嫌恶地收回手,仿佛怕沾上他身上的污秽,继续斥责道:“侯爷行事不求回报,救了贾家两位老公爷,恩同再造。你不思感激也就罢了,还敢在此狺狺狂吠,我定要将今日之事告知侯爷,让他看清你们的嘴脸!”
短短几句话,贾宝玉已被吓得魂飞魄散。
不仅因妙玉的威胁,更因她对岳山的维护之意,令宝玉心如刀绞。
他原以为这位神仙般的姐姐超凡脱俗,清修飘逸,与常人不同,谁知她对岳山竟如此忠心,甚至胜过府中姊妹,显然二人关系匪浅。
宝玉正愣神之际,袭人连忙跪下请罪,抱住妙玉的腿哀求道:“二爷年少无知,一时口快,师傅千万别与他计较。”
“贾家上下无不敬重侯爷,深知安京侯的恩情。若非如此,二太太也不会一听说侯爷抵京,便请来了林姑娘。”
见宝玉仍呆立原地,面色惨白,毫无反应,袭人知他指望不上,只得独自揽责,继续向妙玉赔罪:“往日侯爷曾责罚过二爷,令他受了些皮肉之苦,二爷因此生怨,但也只是孩童心性,并非真心记恨。”
“师傅既与侯爷相熟,不如先去寻林姑娘说话?”
提及林黛玉,妙玉想起她那“妇目前犯”的荒唐事,面上微热,气势渐消。
她轻咳一声,淡淡道:“林姑娘自有她的事,我先去寻府中姊妹。”
袭人赶忙拉着宝玉让路:“师傅请便,还望师傅宽宏大量,莫在侯爷面前提及二爷的胡言。”
妙玉抖了抖拂尘,斜睨一眼,扬长而去。
宝玉紧攥颈间五彩绳,仍不死心。
他无法接受妙玉这般人物竟也倾心岳山那粗鄙武夫,忍不住问道:“妙玉师傅,你与侯爷究竟是何关系?”
妙玉脚步一顿,微微侧首,毫不犹豫道:“侯爷是我的恩人,更是我敬重之人!”
此言一出,宝玉如遭雷击,浑身瘫软,再也支撑不住,仰面倒下。
袭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二爷!二爷你怎么了?”
宝玉倒在袭人怀中,袖中备好的金帛经书滑落在地,滚出老远。
妙玉头也不回,身影渐远,消失在穿堂转角。
一旁传信的丫鬟吓得面色发白,若宝玉有个闪失,她怕受牵连,急忙问道:“袭人姐姐,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请郎中?”
袭人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二爷只是气血上涌,一时昏厥,旧疾罢了。”
她又追问:“太太可还有别的吩咐?”
丫鬟如实回禀:“太太去屋里同林姑娘说话,吩咐众人都在外头候着,没再交代别的。只是太太回府时,念叨了几声晴雯的名字。”
“晴雯?”
袭人与宝玉同时出声。
宝玉猛地清醒,一把拉住丫鬟的袖子:“好姐姐,快告诉我,可是晴雯来找我了?”
丫鬟红着脸拢了拢衣襟,偷瞄袭人道:“这倒不知,只是晴雯如今在府里。”
宝玉闻言,顿时精神抖擞,一骨碌爬起来,掸了掸衣上尘土。
他几步拾起地上的金帛,塞进袖中,笑道:“既然妙玉师父并非我想的那般高洁,这好东西也不必白白糟蹋,不如送给晴雯赔罪,也算没白费我一番心思。”
袭人轻叹一声,心里隐隐泛酸。
……
待寻至凉亭,宝玉满心欢喜想与晴雯重叙旧情,谁知场面比佛庵前更狼狈。
“请贾公子自重!”
“请贾公子自重……”
这六个字如针扎进宝玉耳中,搅得他天旋地转。
晴雯竟连“爷”都不肯叫了,只称一声“公子”,生疏得如同初见。
贾宝玉如何能受得住?
刚因晴雯生出希望,走出妙玉带来的阴郁,谁知她比妙玉更决绝,直言已是安京侯府的丫鬟,往后与他形同陌路。
宝玉瘫在袭人肩上,呼吸急促。
众人搀扶劝慰半晌,他才勉强站稳。不料晴雯的表嫂多姑娘又凑上前补刀:“晴雯啊,早成了侯爷的人……”
宝玉眼前发黑,几乎昏厥。
多姑娘又贴着他耳畔,媚声低语:“姐姐可比她花样多哟。”
宝玉浑身一颤,险些乱了方寸。
见他这般青涩,多姑娘掩唇轻笑:“袭人、麝月、媚人,你们连自家爷都伺候不周全呢,这点阵仗就招架不住。”
麝月护在宝玉身前,怒斥道:“你对二爷胡说什么?休想带坏他!”
多姑娘浑不在意,抛个媚眼,抚腮柔声道:“二爷,说定了,奴家等您。”说罢扭着腰肢离去。
宝玉咽了咽口水,神志渐清。丫鬟们顾不上追究多姑娘,只围着宝玉问安。
袭人见他连番受挫,也顾不上妒忌晴雯高攀侯府,柔声劝道:“二爷,先回房用些热汤吧?”
众丫鬟如众星拱月,加之多姑娘的撩拨,宝玉重拾信心,暗自鼓劲:“定是晴雯误会了我。我怎会不寻她?只是没寻见罢了。”
“在母亲面前求情,当时连父亲都惊动了,我怎敢开口。”
“只要把话说透,再送上这卷佛经,告诉她我夜夜为她祈福,因此特意用金帛拓印下来,毕竟真心能换真心,或许能让晴雯回心转意,留在我身边。”
“况且岳山此刻不在此处,眼下是唯一能将晴雯救出困境的机会!”
下定决心后,宝玉强撑着起身,稳住心神道:“不,我得再去姐妹们房里一趟。无论是妙玉还是晴雯,都有些反常,我实在放心不下。”
众丫鬟神色慌乱,袭人更是担忧宝玉惹出祸端,连累自己也被逐出荣国府。
她的姿色本就不及晴雯,如今已将全部寄托在宝玉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岂能任由他再胡闹。
“二爷,别再去姑娘们房里了。林姑娘来了,薛姑娘她们必定也在,万万不可再去冲撞!”
可宝玉哪里肯听,抬脚便冲了出去。
“正因为有那么多灵秀的姑娘在,我才更该去!”
丢下这句话,宝玉径直追向晴雯,袭人等人唯恐他惹事,急忙紧随其后。
一行人就这样古怪地穿行在回廊中,喧哗声不绝。
……
荣禧堂东侧的抱厦内。
王夫人与林黛玉对坐于炕桌两侧,如同长辈与晚辈闲话家常,气氛轻松,态度亲昵。
为王夫人斟了茶,林黛玉未饮,先答道:“父亲身体康健。舅母提到的盐案,确已由父亲与岳大哥联手平息。”
“岳大哥?”
王夫人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府里早听闻陛下欲为侯爷与你赐婚的消息,此番南下,难道还未提亲,定下吉日?”
若是从前,提及此事,林黛玉必会回避或否认,但如今她已想通一切,更与岳山心意相通,便不再避讳。
她神色平静,只轻声道:“婚事尚未定下,劳舅母挂心了。”
王夫人摇头道:“玉儿这话见外了。咱们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亲戚,你母亲去得早,若与侯爷成婚,荣国府便是你的娘家,自然要替你操办,老太太也点头了。”
“今年真是喜事连连,你大姐姐在宫中封了贤德妃,你又要与侯爷结缘,可谓双喜临门。”
“一内一外,彼此也有照应。”
林黛玉眸光微动,抬眸道:“多谢舅母美意,只是玉儿有一事不解。”
王夫人笑问:“何事?”
“舅母唤我来此闲谈,为何不让她们随行?”
王夫人笑容一滞,随即叹道:“唉,玉儿离京多时,不知贾家如今的难处……”
——
屋内,
彩云、彩霞重新沏了热茶,便退至门外,紧闭门窗,守在外间。
王夫人将林黛玉面前凉透的茶盏撤下,新斟了一盏热茶,水声轻响间缓声道:“自老太爷故去,贾家便日渐式微,远不及表面这般风光。”
“近年京城风云变幻,陛下新政频出。旁人瞧着无碍,咱家的日子却愈发艰难。外头的租子年年难收,府里养着两三百口人,早已入不敷出。”
“前些时日陛下筹建水师,命京中捐输,咱家出的银子可不比别家勋贵少半分。”
“如今又要修这省亲别院……”
话中深意,林黛玉心下了然。贾家分明是要借她父亲或岳山之力,填补修建园子的亏空。若单是寻常借银倒也罢,偏这园子关乎贵妃省亲,暗藏朝堂风向。荣宁二府同气连枝,自当倾力而为,可若要拉外人下水,却是痴心妄想。
王夫人许是当她年幼不谙世事,才这般直言不讳。林黛玉亦佯作懵懂,垂眸啜茶,静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