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女儿奉上的茶盏,林如海心绪翻涌。他向来怜惜黛 弱,从不舍得让她操持琐事,此刻初尝女儿亲手斟的茶,本应欣慰,可想到这不过是沾了岳山的光,胸中便堵得发闷。再思及黛玉动作娴熟,显是平日惯常为之,自己珍视的片刻,于他们却是寻常,更觉喉间涩然,竟不知如何再与岳山搭话。
闭目饮尽茶汤,清甜中暗藏幽香,林如海强压下心绪。眼下黛玉明摆着回护岳山,他不好当面发作,只得草草寒暄几句,盘算着稍后单独质问女儿。
侧首看向岳山,林如海缓声道:“听闻你从江浙筹措三千万两白银入京?”
岳山暗自诧异:“分明是五千万?”面上却只默然点头。
林如海沉声道:“此事朝野皆知,你做得不错。今年岁俸因此丰厚几分,待你返京,文官们总不至于太过刁难。只是风头太盛,终非长久之计。”他顿了顿,“自然,差事办得好本无过错。回京后仍需谨慎,莫授人以柄。”
岳山眉心微蹙,低声请教:“离京数载,朝局生变,还望林大人指点。”
外放官员多有朝中重臣倚仗,如严阁老之于胡宗宪,明摄宗之于戚继光,唯岳山直承皇命。他向来只求事功,不涉党争。然近年朝堂剧变,连丞相之位亦悬而未决,岳山对其中暗流实难把握。
林如海身为三甲进士,宦海沉浮数十载,同年多居要职,纵使远在扬州,消息亦比岳山灵通得多。
岳山前来请教公务,林如海并非公私混淆之人,点头答道:自圣上推行新政,整肃吏治以来,朝中两派立场鲜明。安相为首的浙党反对新政,东方治与柴朴则力主新政。
勋贵与宗室尚未表明态度。
待苏州案发,安相罢官后,新政之势便不可阻挡。触及切身利益,勋贵们也开始不安。
他们向来享有优待,赐田赋税减免甚多,不少田地挂在其名下避税。此次清查鱼鳞册,将使其收入锐减。
日后他们的日子会愈发艰难。待你返京受重用,主要应对的仍是这些武将出身的勋贵。
此时韩大来到廊下,掀起毡帘向林如海示意。
林如海轻叹道:朝政之事说来话长,你既在苏州多留些时日,改日再谈不迟。
今日旅途劳顿,先去歇息吧。晚宴时再派人请你。
你奔 日,今年就在此过年吧,让为兄略尽地主之谊。
见主人送客,岳山不便多问,想必父女有话要谈。
拱手应道:多谢兄......兄长,稍后再会。
林如海点头回礼,目送岳山随韩大离去。一旁与两位姨娘闲谈的林黛玉见状,也起身告辞。
岳大哥走了,我也该回去了,晚宴再叙?
黛玉正欲向父亲行礼告退,林如海险些翻出白眼。待帘幕落下,急忙唤住女儿:玉儿要去何处?八年未归,难道无话与为父说?
两位姨娘识趣地添满茶水,带着呆立的雪雁退下,厅中只剩父女二人。
黛玉无奈转身,偏头问道:爹爹方才不言,我还以为要改日再谈呢。
无话可说?为何要随岳山离去?将为父置于何地?林如海皱眉道,此刻无人打扰,正是谈话之时,坐下说吧。
黛玉嘟着嘴坐到岳山方才的座位上。
林如海暗自皱眉:这丫头怎坐了他人热凳?竟无人教她礼数?
见女儿拿起岳山用过的茶盏要斟茶,林如海急忙夺过茶壶,另取新盏为她斟茶。
黛玉捧着茶盏轻啜,明眸流转地望着父亲。
面对爱女,林如海终不忍苛责,轻叹道:多年不见,玉儿性情大变。昔日内敛文静,如今活泼如兔,言辞犀利,真令为父头疼。
林黛玉将茶盏摆正,理了理衣袖,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挺直腰背,睁大眼睛问道:“哪里?女儿何时变了性子?”
“倒是爹爹依旧如故,未见多少变化,见您身子康健,女儿心中欢喜。”
林如海顿觉宽慰,自他们归来后,此刻才真正感到舒心,觉得这个女儿终究没有白养。
沉默片刻,林如海又提起林黛玉的母亲,问道:“去祭拜你母亲了?”
林黛玉微微颔首,眼神略显恍惚。
每当提及最疼爱她的母亲,林黛玉神色总会有些变化,而如今,更因墓中飞出的蝴蝶令她震撼不已。
自那之后,她便决心与岳山共度此生,二人关系也更进一步。
林黛玉本想诉说些奇事,可涉及她与岳山,不便向父亲透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轻轻低头。
见她神色黯然,林如海便岔开话题,“罢了,先不提这些,说说你的事吧。”
“我的事?”
林黛玉抬了抬眉,疑惑地蹙起眉头。
林如海实在不愿直接提及赐婚之事,便旁敲侧击道:“你与岳山相处如何?”
原来是问这个,林黛玉甜甜一笑,羞涩地摆弄着手指,“嗯……岳大哥他……”
“岳叔……”
岳山不在身旁,林黛玉回过神来,顿时满脸通红。
见她这般扭捏,林如海索性摆手道:“平日如何称呼便如何称呼,但为父问的事,你需如实回答。”
林黛玉点点头,面上虽无喜色,双脚却不自觉地轻轻晃动。
“我们相处甚好,岳大哥待我极好,为我煎药治病,陪我锻炼、读书、玩耍,还一同出游赏景,做了许多从前未想过的事。”
“一同出游?一同……”
林如海一口茶险些喷出,重重咳嗽起来。
林黛玉连忙绕到他身后,轻拍他的背,“爹爹,您没事吧?”
林如海取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正色问道:“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你身为闺阁女子,岂可与外男过于亲近?”
林黛玉脸颊发烫,说她与岳大哥亲近吧,二人并未逾越界限,同寝时皆着贴身衣物,她还多穿一件肚兜。
可若说不亲近,毕竟婚前便已同榻而眠,相拥入睡,且非一时,而是常态。
林黛玉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解释。
见她这般模样,林如海脑中一片空白,不敢再想,只觉事情已往最坏处发展。
“你,你……”
林如海喘着粗气,手指颤抖地指向林黛玉。
“他年长你十岁,你方才及笄,怎能做出如此有伤风化之事!”
林黛玉见父亲误解她与岳山的关系,急忙辩解:“爹爹,您想岔了,我与岳大哥之间清清白白!”
“况且岳大哥怎能算外人?他抚养我整整八载。”
“即便朝夕相处,岳大哥始终恪守礼数,女儿……女儿也谨守本分。”
只是末句越说越轻,连她自己都觉心虚。
毕竟那主动的一吻,早将“谨守本分”四字击得粉碎。
林如海闻言稍缓神色:“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看来女儿尚未深陷,尚有转圜余地。他摩挲着扶手暗忖:该怎样点醒这痴儿?
“为父只怕你未出阁便损了名节,令我林家蒙羞。”他长叹道,“再者岳山身边红粉环绕,男子多是得手便弃如敝履。”
林黛玉忽闪着杏眼:“爹爹也会这般?”
“胡闹!”林如海面色微赧,“自你娘亲故去,为父何曾续弦?”
“那岳大哥定也如爹爹这般重情。”黛玉说得斩钉截铁。
林如海拍案而起:“那薛家姑娘怎会与你们同住?岳山竟称她为‘大的’,你又作何解释?”
“宝姐姐年长于我,自然该这般称呼。”黛玉揉着额角,“她替岳大哥打理事务,同住只为便宜。平 们甚少独处,都是我与她夜夜……呃,总之宝姐姐待岳大哥,不过是敬重罢了。”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情爱?”林如海怒其不争,“他未娶正妻,屋里丫鬟已能列阵成排,传出去成何体统!”
黛玉恍然:“那些丫头是旁人硬塞的,非岳大哥本意。”
“来者不拒更显品行不端!”林如海须发皆张,“来 若入朝,御史台必群起攻之!”
少女急得直跺脚。那些姑娘分明是她央求留下的,岂能让岳大哥平白担了污名?
“爹爹根本不懂他!”
见女儿中毒已深,竟甘愿屈居人下,林如海怒发冲冠:“懂?我恨不能立时结果了他!”
……
偏院里,白、周二姨娘拉着雪雁刚合上门,便再憋不住笑,直笑得钗环乱颤。
呆愣的雪雁瞅着她们在椅上笑作一团,半晌才见白姨娘斟了茶喂周姨娘润喉。
周姨娘抿了抿唇,笑道:姑娘当真有趣。进门时侯爷唤老爷兄长,姑娘在场却也称侯爷为兄长,倒叫侯爷进退两难,只得改口称老爷为林大人,实在令人捧腹。
白姨娘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花,接话道:真不知姑娘与侯爷平日如何相处,活脱脱就是夫人与老爷的翻版。这会儿老爷定在训斥姑娘呢,怕是要气坏了。
周姨娘连连称是,可不是气坏了?我头一回见老爷在这府里被人说得低头服软,不得不依着姑娘的意思来。往后这府里可要热闹了。
白姨娘笑道:这不正合我们心意?林府上下连仆役都是多年的老人,老爷外出后更是冷清,比 还静,实在难熬。
如今有姑娘逗趣,还有这些小姑娘在院里嬉闹,这个年节定是林府最热闹的一次。
二人说着,目光转向一旁的雪雁。
雪雁回府后便拘谨得很,两位姨娘说话时只静静侍立,与在安京侯府时判若两人。只是下船后滴水未进,腹中早已饥肠辘辘。
好饿,何时才能走?又不能去厨房偷吃......
雪雁,过来讲讲安京侯府的事。
被点名的雪雁猛然回神,见姨娘唤她问话,虽不情愿还是乖乖搬来小凳坐在二人中间。
府里......也没什么特别的。起初在京城只住个小院,那时侯爷还未封侯,没有官职。
那段日子最清闲,院里有棵枣树,可惜枣子不太甜。
白姨娘与周姨娘追问道:姑娘和侯爷平日如何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