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守忠连连点头:“陛下圣明,正是此家。”
“薛家在苏州仿照皇城办了份邸报,每份售价一文钱。”
隆佑帝挑眉:“一文钱?富者不屑,贫者吝啬,书生阅之无益,这生意岂能长久?”
夏守忠笑道:“奴婢原也以为不成,谁知他们竟做起来了。”
隆佑帝稍显兴致:“莫非邸报有何特别之处?”
夏守忠低笑:“说来有趣,报上多是市井琐闻,唯独角落登些 小文,颇受追捧。”
“有辱斯文?”
隆佑帝眉头一皱,见夏守忠笑得意味深长,顿时明白过来:“这等文字刊印出来,岂不有伤风化?竟还有人追捧?”
夏守忠低声道:“其中缘由,奴婢也不甚清楚。但确因此事,那邸报一时洛阳纸贵。”
“后来虽有人仿效,可文笔皆不及薛家所刊,终究未能胜过。”
隆佑帝微微颔首,想来民间百姓闲暇时,这等小报倒是个消遣的玩意儿。
“可这与岳山有何干系?”
夏守忠答道:“后来这邸报被安京侯收入麾下,专登朝廷政事。”
“因其消息迅捷,比城门告示更为便利,已成苏州百姓每日必读之物,甚至邻近州府亦受其影响。”
“如今薛家由一位姑娘主事,此人正居于安京侯府中。锦衣卫猜测,那文章或许出自安京侯之手,只为引人注目。”
“况且,薛家在京城的生意,背后亦有安京侯谋划,这般推测倒非空穴来风。”
隆佑帝一愣:“咦?朕记得他与林如海之女相交甚密,何时又多了个薛家姑娘?”
夏守忠摇头:“此事奴婢不知……不过安京侯年少有为,战功赫赫,想必倾慕者众多。”
“先前他还上奏提及,收留了一支十二人的戏班,听闻皆是江南瘦马,个个姿容出众。”
隆佑帝扶额苦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他样样完美,岂非成了圣人?”
“少年人血气方刚,贪恋美色也算不得大错。只是须得节制,莫因纵欲过度,折了战场上的锐气。”
“可这撰写风月之事供人赏玩,朕实在难以理解。”
夏守忠干笑两声,未敢接话。
隆佑帝摇头失笑:“罢了,就当他是与民同乐。虽手段不甚光彩,终究赚了银子,不算坏事。”
“此人总能令朕大开眼界,无论是战事、朝政,还是这些琐碎小事。”
“只是苦了林家姑娘,若叫皇后知晓,定要为她抱不平。此事莫要传到皇后耳中。”
夏守忠心下了然。皇后最厌薄情浪荡之人,隆佑帝登基至今,后宫嫔妃尚不满额,还是因群臣力谏才勉强选秀。
“奴婢明白。”
“岳山年岁不小,也该成家收心了。若再这般荒唐,如何担当大任?”
正说着,忽有小太监匆匆入内禀报。
“陛下,急报!”
隆佑帝敛去笑意,沉声道:“何事?”
小太监伏地奏道:“安京侯押送进京的银两,已至皇城外,请陛下定夺。”
“银两?”
隆佑帝双目一睁,心中骤起波澜。
隆佑帝轻咳一声,语气稍缓:此乃公事,交由户部清点入库即可。
小宦官伏地未起,夏守忠急道:没听见圣谕?
小宦官连连摇头:安京侯传信,恳请陛下亲验后再入国库。
隆佑帝眉峰微蹙:哦?可还有别话?
无了。
皇帝展颜对夏守忠笑道:岳山这是要给朕备份惊喜,倒要瞧瞧他敛了多少银两。虽掌天下财赋, 却鲜少亲手点验现银,此刻竟觉新奇。
原本郁结的心情忽转明朗,隆佑帝振袖起身:传运银车驾入宫,朕要亲自核数。
夏守忠捧着大氅为君披肩,听得天子笑问:卿且猜猜,能送来几何?
老太监暗自踌躇——说多恐损侯爷颜面,说少又显锦衣卫失职。斟酌道:倭寇赔款五百万两,安京侯当能再凑此数。
隆佑帝摇头:若只五百万,不值他特意请旨。朕看少说千万之数。
御辇行至太和殿外,汉白玉阶前景象令 怔立。自宣武门鱼贯而入的马车队列蜿蜒如龙,四驾并行的城门仍显拥挤。
宫人们正将檀木箱整齐码放,转眼已铺满殿前 。隆佑帝愕然:一箱容银几何?
夏守忠提着袍角疾步查问,喘息回禀:每箱重百斤,合一千六百两。
百斤?天子举目望去,自宫墙至丹墀下,八十余箱横向陈列,纵深竟不见边际。暖阳映照下,启封的银箱折射出炫目光华,如雪原般铺展在太和殿前。
隆佑帝凝立良久,晨间批阅的奏章疑问,此刻皆有了答案。
殿中侍立的宫人们将木箱一一开启,映入眼帘的竟全是雪亮白银,而非昔日常见的盐块与石砖。
众人皆怔立原地,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隆佑帝不由自主步下石阶,来到银堆前,拾起一块掂了掂——是足色官银,绝非粗劣赝品。这倒非他不信岳山,实乃此情此景令人本能生疑。谁曾想银山竟真现于眼前?
此处共有多少?隆佑帝声线已显急促。
夏守忠忙回神喝问:速报总数!
一宦官飞扑跪倒,正要行礼,却被 急切打断:先说数目!
启禀陛下,账载五千六百八十一万两。
五...千万?隆佑帝踉跄后退,幸得夏守忠搀扶。陛下保重,臣等即刻清点!
深吸平复心绪:此银抵得大昌三年岁入。朕虽生于天家,见此亦难自持。夏守忠深以为然——当年随驾军营时,若得此巨资,何至粮饷匮乏?
老奴更觉骇然,国库年余不过两三千万。安京侯真非常人。见 神采奕奕,他瞥见龙袍内衬补丁,试探道:此银尚未入户部,留部分入内帑...
隆佑帝蹙眉踌躇。公款私用终非明君所为,况值朝堂对峙之际。忽转话锋:岳山善贾,其文必有深意。至于银两...想到荒芜陵寝,终咬牙:拨两千万入内帑。
陛下,安京侯留有字条。
写的什么?
恳请减免苏州赋税一年以安民。
隆佑帝朗笑:一年?太小觑朕!准免三年。另谕岳山:市舶司事毕,即刻还朝。
夏守忠随着隆佑帝一同发笑,果然人有了银钱,气度便不同了。
正说着,午门外忽来了一群不速之客,羽林军匆匆来报:“陛下,户部众官员听闻安京侯送银入京,现正往宫里赶,求见陛下。”
隆佑帝眉头一皱,斥道:“这群狗鼻子,闻着味儿就来了!速去拦住他们,待内帑收完,余下的再归国库。”
“遵命!”
羽林军领命退下,隆佑帝却已卷起袖子。
见他竟要亲自搬箱,夏守忠慌忙阻拦:“陛下,万万不可!您乃万金之躯,岂能做这等粗活?”
“啰嗦!你也来帮忙,等他们闯进来,这些银子便不是朕的了!”
……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
苏州的灾痕早已淡去,太湖畔良田万顷,长江上商船如织,市舶司的兴盛令江面几无空隙。
这一切的转变,皆因一人——深得苏州民心的大人物,安京侯。
沧浪园外,
两名白发老妪立于门前,衣着朴素,背负小包袱。
“请问……此处可是安京侯府?”
犹豫许久,她们才向守卫开口。
“正是,但侯爷不接外客,请回吧。”
二人连忙摇头,其中一人道:“我们并非求见侯爷,是来寻府中一名丫鬟……我是她娘亲,她名叫香菱,可否劳烦通传一声?”
说着,老妪便要掏钱塞给守卫,“官爷,行个方便……”
守卫急忙避开,道:“若是伺候侯爷的丫鬟,我可代为传话,但她愿不愿见,便不好说了。”
“多谢官爷。”
此刻的沧浪园内,众人忙得脚不沾地。
丫鬟们来回穿梭,将各色物件收拾齐整,装箱待运。
缘由无他——苏州诸事已定,市舶司繁荣江浙,倭寇绝迹,海盗罕闻。岳山这甩手掌柜当得无趣,便欲返京。
“林妹妹,给林大人的礼单再核对一遍?若有疏漏,岂不丢脸?”
岳山搓着手,又要开箱检查。
林黛玉忍俊不禁:“岳大哥,这半刻钟里你已查了三回。怎的如此怕见我爹爹?慌慌张张,可不像你。”
岳山干笑两声,心底发虚。
当初确是林如海将黛玉托付于他,嘱他好生照料。他未曾食言,只是“照料”得太过,如今难分难舍。
“我有什么可心虚的……”
他背过手踱步,暗自嘀咕:“不过牵过手、同榻而眠,其余皆无。连亲吻也只是林妹妹轻触我脸颊,我慌什么?”
西厢房内,
莺儿、香菱与戏班的小丫头们,亦在忙碌收拾。
薛宝钗的屋子最是麻烦,虽无多少摆设,但那些必带的瓶瓶罐罐,搬运时须格外小心。
香菱正忙着,忽见一个粗使丫鬟进来道:“香菱姑娘,外头有个说是你娘亲的人找你。”
香菱神色一滞,本就有些呆愣,听了这话更显茫然。
上回见娘亲,还是在薛家的茶楼上,那时姨母被姑娘狠狠数落了一通,后来还替侯爷作了证。
此后因身份不便,香菱再未寻过姨母和母亲。
按先前的判决,姨夫已死,表哥判了三年,姨母因作证免于刑罚。
两个年迈妇人,如今生活想必艰难。
香菱担心她们是要带她走,或是想进安京侯府。
她最不善应对这等事,头一个念头便是找薛宝钗帮忙。
可转念一想,终究是自家亲人,总该自己面对。
侯爷曾陪她南下寻母,如今即将北归,也该由她了结这段往事。
玄墓山,蟠香寺,
海青衣散乱地铺在榻上,妙玉独坐镜前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