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颗粒无收,冬日如何熬过?
恐慌在人群中蔓延,有人忍不住痛哭,随即哀嚎四起,孩童啼哭不止。
玄墓山圣恩寺敞开山门,收留难民。
许多人踏入寺门时,仍咒骂着朱知府贪墨公款,致使河道淤塞、堤坝失修,言辞粗鄙难闻。
邢岫烟望向身旁的妙玉,轻声道:“姐姐,一切会过去的,侯爷定有办法。”
妙玉低语:“这些人当真丧心病狂,竟被侯爷料中。”
她袖中手指紧握,低声诵道:“阿弥陀佛,愿侯爷真能解此危局。”
邢岫烟眸光微动,想起岳山从容之态,坚定道:“毕竟是安京侯,他自有良策。”
妙玉侧目打量她:“你这话……倒有些别样意味。”
邢岫烟脸颊微红,轻声道:“怎的?你这好姻缘,旁人夸不得?小气得很,连佛经也不肯教我。”
妙玉蹙眉:“你又不皈依佛门,学经作甚?识字便去读别的书。”
“再说,何曾是我的姻缘?我是修行之人。”
邢岫烟笑道:“带发修行,随时可还俗。”
妙玉别过脸,不再争辩。
她心中确有些虚。
昔年曾立誓,若有人能为父 ,便以身相许。彼时只当无人能成此事,甚至愿为牛马。
可如今,安京侯暗中查证多时,只待铁证,便可替她父亲洗冤。
誓言若成真,反倒成了修行的心障。
近日 诵经,心绪却始终无法平静,尤其是一想到岳山的面容,更是心跳加速,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出家人的身份。
身旁的小丫头还不停打趣她,更让她心烦意乱。
妙玉轻揉眉心,叹息道:“莫要胡闹了,如今寺里事务繁多,该去帮忙了。”
邢岫烟点头道:“好,助侯爷一臂之力,早日洗清你父亲的冤屈。让那些污蔑之人自食恶果!”
……
漕运会馆,
大堂之上,岳山端坐主位,听着下属的汇报。
几名手下单膝跪地,抱拳禀告:“侯爷,沧州已调派五千将士押送三十万石粮食南下,另征调牲畜及沿途筹集,总计超过十万头。沧州河道总督与漕帮协同运送,消息未曾泄露。”
“不错。”岳山微微点头,“只是三十万石粮食调走,沧州百姓如何过活?”
下属答道:“苏州良田四十余万亩,即便每亩十石收购,也需四百万石,区区三十万石,不过是杯水车薪。”
“沧州存粮足以支撑百姓至秋收,这三十万石也是周边八县合力凑出的。”
岳山沉吟道:“也罢,若因此苦了沧州百姓,我心中难安。不过你说得对,三十万石对苏州而言,只能暂解燃眉之急。”
“还需另寻他法。”
此时,又有人上前禀报:“侯爷,漕帮全力救援灾民,最早受灾的几处村庄因我们及时通报,无人死于洪水。被困百姓已安置在各处漕运会馆,暂无后顾之忧。”
漕帮作为民间组织,向来乐善好施,此次救灾顺理成章,声望更盛。
紧接着,另一人沉声道:“侯爷,经查证,堤坝决口乃人为所致,从太湖上游至吴淞江沿岸,多处被掘开,目击者称是官府中人骑马离去。”
此言一出,众人愤慨不已。
官府竟掘堤淹田,祸害百姓,简直丧尽天良,恨不得立刻冲进衙门,将那狗官揪出来治罪。
岳山冷静道:“ 污吏向来不少,他们虽淹田,但也会赈灾。我们暗中相助,百姓定能渡过难关。”
“不过,我们的赈灾方式须与官府不同。若大张旗鼓放粮,必遭猜忌打压。”
“他们淹田是为低价强买,我们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日后务必小心。”
众人齐声应道:“遵命!”
岳山继续吩咐:“淹田并非无用,若百姓知晓其价值,便不会轻易卖地。”
“具体安排我已写在纸上,各自按计行事,切勿与官府冲突。”
“另备一队人马,随我上玄墓山……”
苏州府衙,
孙逸才疲惫地倚在大堂座椅上,心绪难平。
他感觉自己像被人操控的傀儡,各方势力都在借他达成目的。
瞥了眼身旁的媚娘,孙逸才深知自己已深陷泥潭,难以脱身。
大人,洪水冲毁了六成农田。那些大户似乎早有预料,今年挖的沟渠极深,筑的堤坝也高,损失微乎其微。
一名年轻差役恭敬禀报。
孙逸才长叹一声:知道了。
差役仍躬身站着,迟迟未退。孙逸才皱眉:还有事?
差役犹豫再三,终于拱手道:大人,城中灾情严重,您还未下令赈灾。城外灾民都往玄墓山逃,可若没有朝廷放粮,他们撑不了几天。
孙逸才恍然回神:是该赈灾。府库存粮能撑多久?
约摸十来天。
这话让孙逸才清醒了几分。眼下这局面,容不得他继续沉溺了。
先开仓放粮。本官会找城中富户商议,让他们出些钱粮渡过难关。
他说的赈灾之法,实则是早与徐耀祖等人密谋的购田之计——用低价收购灾民田地,只留一年口粮。
如今七月到来年春耕,一户所需不过十石粮食。若再逼得百姓挖野菜、捕鱼虾果腹,地价甚至能压到十石以下。
待到次年,无田可种的流民只能给大户当短工,任人宰割。
这般算计,可谓将本钱压到极致,利滚无穷。
不明就里的差役连连称是,又道:城外有个叫义社的,正代官府施粥赈灾,他们......
孙逸才不屑地摆手:民间小打小闹,不必理会。
差役躬身退下,满腹疑惑。
灾情迫在眉睫,这位代知府大人竟如此从容,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束手无策。
反观那义社的赈济之法,倒比官府更实在些。
......
玄墓山下,逃难的百姓排成长龙。
队伍旁竟支起个棚子,挂着二字,正在派发三日口粮。
虽不多,却给了灾民活命的希望,引得众人争相领取。
更令人惊奇的是,领粮的百姓还听到个古怪消息——
漕帮要办全鸭宴,但缺地方养鸭。而灾民的稻田被淹后,即便水退也难以复耕,反倒适合养鸭。
无论是被洪水毁坏的稻种,还是田间滋生的虫卵,都成了鸭子的美餐,食物来源充足。
洪水过后,稻田土壤容易板结,而鸭群在水中游动,能疏松土壤,增强透气性,改善土质。
此外,鸭粪是天然的肥料,散养在田间,仿佛稻田的忠诚守护者。
如今,在漕帮领取牌子,按人口和田地亩数,每户可领数百只鸭子。
领鸭后,还能获得十石粮食,待鸭子出栏时归还即可。期间产下的鸭蛋或孵出的小鸭,漕帮分文不取,全归百姓所有。
这无本万利的买卖一经推出,便在灾民间引起轰动。
消息迅速传开,玄墓山比往日更加热闹。
与此同时,官府推行的大户购田政策也在进行,但人气远不及玄墓山。
……
玄墓山上,
众多百姓跪拜佛像,祈求福佑。
当人们缺乏安全感时,便渴望心灵的寄托。
今世的苦难,是来世福报的种子。
正因如此,佛寺备受尊崇。
圣恩寺已无法容纳更多灾民,大殿内外跪满了人。
无处可去的百姓只得沿着崎岖山路,摸索着登上蟠香寺寻求慰藉。
今日情形特殊,久闭山门的蟠香寺也敞开了大门。
对多数苏州人而言,这是第一次目睹蟠香寺的真容。
比起山下香火鼎盛的圣恩寺,这里清幽素净,仿佛能净化心灵,令人莫名安宁。
大殿前处处洁净,并无想象中的破败之象。
房梁一尘不染,居中的金身佛像漆色完好,似乎不久前才修缮过。
在小尼姑的引导下,信徒们跪坐诵经,木鱼声轻轻回荡。
一片祥和景象。
忽然,佛像金光大盛,耀眼夺目,众人不敢直视,纷纷俯首。
小尼姑也被吓得跪伏在地,浑身颤抖。
“小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也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金光萦绕,久久不散。待光芒渐弱,佛像上缓缓飘下一幅金字绢帛。
百姓惶恐不已,以为佛祖显灵,降下神迹。
取来绢帛,请识字之人解读,得梵文译意四字:“毁堤淹田,尸位素餐,人神共愤,万劫不复。”
众人惊骇,议论纷纷。
“什么?堤坝是被人毁掉的?”
“尸位素餐……莫非是指官府?”
“连佛祖都震怒了,岂能有假?他们必遭天谴!”
“小师父,这究竟是何意?”
小尼姑泪眼婆娑,连连摇头:“往日从未有过这等事……”
众人愈发愤怒,蟠香寺多年紧闭的山门今日大开,佛祖首次显圣竟是为了点化受苦的灾民,这份慈悲天地可鉴,岂能有假?
怪不得官府赈灾拖拖拉拉,连外头的漕帮都比不上,原来存心要毁咱们的田地,好让大户低价强买!
狗官!砸了这破衙门!
自认获得佛祖启示的民众此刻充满力量,纷纷下山召集人手,朝衙门蜂拥而去。
殿外古树上的妙玉与邢岫烟收起几面铜镜,望着下方汹涌的人潮,手心沁出冷汗。
姐姐,这般闹下去百姓若真冲击衙门,逼得走投无路造起反来......
妙玉轻抚镜面:侯爷赴任的消息快传到苏州了。既有青天可告,百姓不至真作乱,不过给官府添些压力,那些大户想吞田就更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