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山林间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腥气。郑成功与幸存的七名部下,抬着生命垂危的朱慈兴,如同受伤的野兽,在泥泞崎岖的山林中艰难西行。朱慈兴大腿上的箭伤虽已拔出,但伤口在恶劣环境下开始红肿溃烂,高烧持续不退,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仅靠郑成功和部下轮流喂些清水和捣碎的草药汁吊着一口气。
吴三桂的斥候依旧如影随形,几次小规模的接触战都让这支小小的队伍减员,等到他们终于摆脱追兵最密集的区域,深入更加荒僻的黔西南山地时,连同郑成功在内,只剩下五人。人人带伤,衣衫褴褛,形同乞丐,但眼神中的那簇火苗却未曾熄灭。
他们进入了被汉人称为“苗疆”的广袤区域,这里山势更加险峻,河流湍急,森林遮天蔽日,瘴疠横行。对于不熟悉此地的人来说,每一步都可能是致命的。他们依靠着郑成功早年海上生涯积累的观星辨向能力,以及一位曾在西南当过兵的老卒的些许经验,勉强辨认方向,朝着传说中瑶族、苗族等少数民族聚居的“十万大山”深处跋涉。
一日,他们在一处相对隐蔽的山涧旁暂时休整。朱慈兴在昏睡了几乎一天一夜后,竟然再次悠悠转醒。他的脸色是一种不祥的灰败,但眼神却异常清明,仿佛回光返照。
“成……功……”他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郑成功立刻凑到他嘴边:“殿下,我在。”
“我们……到何处了?”
“根据探路弟兄回报和地形判断,我们应该已经进入黔、桂、滇交界处的深山,此地应是苗疆腹地,人烟稀少,多是……土人部落。”郑成功尽量用平和的语气汇报。
朱慈兴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他喘息了几下,积聚着力量,缓缓道:“苗疆……好……很好……成功,你可知……我大明孝宗皇帝……朱佑樘……”
郑成功一愣,不知殿下为何突然提起百余年前的先帝,但仍恭敬回答:“末将知晓,孝康皇帝(朱佑樘庙号孝宗,谥号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此处用庙号更合适)仁德英明,励精图治,有‘弘治中兴’之誉。”
“那……你可知……他的生母……纪太后……”朱慈兴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历史的悠远。
郑成功略一思索,猛然想起一段宫廷秘辛:“末将似乎听闻,孝康皇帝生母纪太后,并非出身显贵,据说……是广西纪姓土官之女?亦有说法是瑶族……”
“不错……”朱慈兴的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这笑意给他灰败的脸增添了一丝生气,“更确切地说……纪太后本名李唐妹,乃广西贺县(今贺州)瑶族土官之女……被俘入宫后,得宪宗皇帝临幸,生下孝宗……这段渊源,宫中秘录有所记载,我幼时……曾听宫中老太监提起过……”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孝宗皇帝……身上流着一半瑶家的血……这苗疆、瑶寨……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曾是我朱家的……姻亲之地……”
郑成功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朱慈兴的意图,他震惊地看着这位垂死的殿下,没想到在如此绝境中,他竟能想到借助百余年前的这层几乎被遗忘的姻亲关系!
“殿下的意思是……我们要寻找瑶族部落,借助这层渊源……”
“不是借助……是认亲……”朱慈兴纠正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虽然年代久远,血脉已疏……但‘大明外戚’这名头,在这些可能同样受清廷压迫的土司部落中,或许……还有点用处……至少,比我们这几个残兵败将……更有分量……”
他艰难地抬起手,抓住郑成功的手臂,指甲因用力而泛白:“成功……这是我等……目前唯一的……希望……找到他们……宣称我的身份……以及……与孝宗皇帝的血脉联系……或许……能得一隅之地……休养生息……徐图后计……”
“可是殿下,年代久远,如何取信于人?而且各族部落心思难测,万一……”郑成功仍有顾虑。
朱慈兴松开手,从自己贴身的内衫里,摸索了许久,掏出了一块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他示意郑成功打开。
油布层层揭开,里面是一方小小的玉印,印钮雕琢着简单的蟠龙纹(并非皇帝用的五爪龙,可能是四爪蟒或三爪螭),玉质温润,但显然并非顶级玉料,更显古朴。印底刻着四个篆字:“瑶川纪氏”。
“这是……”郑成功不解。
“这是……当年宪宗皇帝……赐予纪太后娘家……以示恩宠的信物……并非官印,更像是一种……身份凭证和纪念。”朱慈兴解释道,“纪太后薨逝后,孝宗皇帝思念母亲,曾命人寻访母亲族人,加以抚恤。此印……据说后来被纪家一支带回了祖地……机缘巧合,流落宫外,被我父王……偶然购得,视为奇物收藏……我离京时,带了几件不起眼却可能有用之物……此印,便是其中之一……”
他看着那方小印,眼神复杂:“没想到……今日……或许真要靠它……来续命了……”
郑成功手握这方带着体温和历史尘埃的小印,感觉重若千钧。这不仅是信物,更承载着朱慈兴最后的期望和整个队伍渺茫的生路。
“末将明白了!”郑成功将玉印小心收好,郑重道,“我们一定会找到瑶族部落,完成殿下所托!”
然而,寻找特定的部落谈何容易。他们在深山密林中又辗转了十余日,几次遭遇毒虫猛兽,靠着郑过人的武勇和运气才化险为夷。干粮早已耗尽,全靠野果、偶尔猎到的小动物和辨识出的可食用植物根茎充饥。朱慈兴的状况时好时坏,但总体趋势仍在恶化。
就在他们几乎要绝望,准备冒险靠近一处看似有炊烟的山谷时,转机出现了。
那是一个黄昏,他们被一群穿着靛蓝色土布衣服、头上包着厚厚头帕、手持腰刀和弩箭的猎人围住了。这些猎人皮肤黝黑,身形矫健,眼神警惕而充满敌意,说着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郑成功立刻示意部下放下武器,表示没有敌意。他尝试用官话、闽南语甚至几个临时学来的简单土语词汇沟通,但对方似乎完全不懂。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郑成功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那方玉印。他小心翼翼地取出玉印,双手捧上,示意给对方看。
为首的猎人头目,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壮汉,疑惑地接过玉印,翻来覆去地看。当他看到“瑶川纪氏”四个字时,脸色明显变了!他与其他猎人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低声用土语快速交谈起来。
显然,他们认得这印,或者至少认得这印代表的含义!
刀疤头目再次看向郑成功等人时,眼中的敌意减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审视和疑惑。他指了指玉印,又指了指郑成功,似乎在问这印的来历。
郑成功知道机会来了,他指了指担架上昏迷的朱慈兴,又指了指玉印,然后做出一个“亲戚”、“家人”的手势。他尽力用最诚恳的语气和表情,试图传达“我们是大明皇室,与你们纪氏有亲,前来投奔”的意思。
这个过程艰难而漫长,双方靠着手势、表情和有限的物品(如玉印、朱慈兴身上残存的带有龙纹的饰品)反复沟通。最终,那刀疤头目似乎大致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沉吟半晌,又看了看朱慈兴那即使昏迷也难掩贵气的苍白面容,以及郑成功等人虽然狼狈却不同于寻常流寇的气质,终于点了点头。
他示意郑成功等人跟上。
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郑成功和部下抬着朱慈兴,跟着这群猎人,沿着隐秘的山路,走向大山深处。
他们穿过浓密的竹林,涉过清澈见底却冰冷刺骨的山溪,最终来到一处位于半山腰的巨大寨子。寨子依山而建,木质的吊脚楼层层叠叠,周围是用粗大竹木围成的坚固栅栏,险要处设有了望塔。寨门上方,悬挂着一些兽骨和特殊的符饰,充满异域风情。
这就是他们要寻找的瑶寨——岜沙寨。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座岜沙寨,正是当年纪太后(李唐妹)出身的那一支瑶族部落的后裔聚居地之一!百余年的时光流逝,王朝更迭,但这支瑶人依然记得祖先曾与遥远的汉人皇帝联姻的荣耀,那方“瑶川纪氏”玉印的图样,更是作为部落传说的一部分,代代相传。
寨子因为这群陌生“客人”的到来而骚动起来。男女老幼纷纷从吊脚楼中探出头,好奇地打量着这群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汉人。
猎人头目让郑成功他们在寨中广场等候,自己则快步走向寨子中央最大的一座吊脚楼。
不久,一位身着传统瑶族盛装、头戴繁复银饰、手持一根鸠杖的老者,在几位同样年纪较大的长老簇拥下,缓缓走了出来。他便是岜沙寨的寨老——纪阿公。他年约七旬,皱纹深刻如刀刻,但眼神锐利如鹰,透着智慧与威严。
纪阿公的目光首先落在了被郑成功扶坐着、依旧昏迷的朱慈兴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审视他的骨相气质。然后,他的目光转向郑成功手中的那方玉印。
郑成功会意,立刻双手将玉印奉上。
纪阿公接过玉印,仔细摩挲,查看印文,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眼中流露出追忆、感慨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他与其他几位长老低声交谈,几位长老也轮流查看玉印,脸上皆是震惊之色。
良久,纪阿公抬起头,看向郑成功,用带着浓重口音但勉强能听懂的官话问道:“这印……你们从何得来?这位……又是何人?”他的官话虽然生硬,却证明他并非与外界完全隔绝。
郑成功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扶着朱慈兴,挺直脊梁,尽管疲惫不堪,却仍努力展现出大明将领的气度,沉声道:“回禀寨老,此印乃大明皇室信物。担架上这位,乃大明崇祯皇帝嫡孙,永历皇帝亲侄,慈兴王子殿下!我等护送殿下,突围至此。殿下言道,其先祖孝宗敬皇帝,生母纪太后,便是出自贵寨先族!今日我等落难来此,特来……认亲!”
“认亲”二字一出,整个广场一片哗然!瑶民们议论纷纷,看向朱慈兴的目光充满了惊奇、怀疑,甚至还有一丝隐藏的激动。百年前的皇亲国戚,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纪阿公浑浊的老眼中精光爆射,他死死盯着朱慈兴,又看看郑成功,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伪。空气仿佛凝固了,郑成功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他知道,接下来的反应,将决定他们是被奉为上宾,还是被驱逐甚至……处决。
终于,纪阿公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庄重:
“孝宗皇帝……纪太后……瑶川纪氏……没想到,百余年后,大明的血脉,会以这种方式,回归母族之地……”
他顿了顿,鸠杖重重一顿地,朗声道:
“快!将王子殿下抬进我的木楼!用我们最好的草药,请阿雅婆来医治!他们是我岜沙寨最尊贵的客人!”
这一刻,郑成功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他们,在这苗疆十万大山之中,似乎真的找到了一线生机!而昏迷中的朱慈兴,嘴角似乎也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这份来自血脉源头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