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兴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掠过那诡异的药膏和发出不祥声响的陶罐,猛地停留在那个昏迷士兵敞开的衣襟下。就在溃烂红斑的旁边,几颗不起眼的、微微凸起的红疹引起了他的警觉。他一步上前,粗暴地扯开那士兵肋下被汗水和脓血浸透的衣物,指着那些疹子,声音如冰刀刮过:“前日!你们营,是否奉命清理过荷兰红毛夷废弃在港区北角的那座旧粮仓?说!”
负责此营的汉人队正本就面如死灰,被朱慈兴凌厉的目光一刺,更是浑身一颤,扑通跪倒,声音带着哭腔:“回…回陛下!是!是清理过!那粮仓破败不堪,里面老鼠…老鼠多得像潮水!又大又凶,皮毛都泛着油光,根本不怕人!弟兄们费了好大劲才清干净…”
“老鼠?”朱慈兴眼中寒光爆射,瞬间贯通了所有线索——高热、红疹、鼠巢粮仓!他猛地转身,劈手夺过老巫师手中那罐令人作呕的黑色药膏,看也不看,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陶罐瞬间爆裂开来,里面那粘稠的黑膏如喷泉一般四溅而出,散发出的刺鼻气味瞬间浓烈了数倍。这股味道极其难闻,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让人闻之欲呕。
然而,还没等众人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朱慈兴的脚已经如闪电般狠狠地踏向了那个装着“圣蝎”的陶罐!只听得又是“咔嚓”一声脆响,木盖应声碎裂,几只巴掌大小、通体黑亮、尾刺高翘的狰狞毒蝎瞬间被踩成了一滩肉泥!
“不是恶灵!”朱慈兴的怒吼声震耳欲聋,甚至盖过了营帐内外此起彼伏的呻吟和惊呼声,“是红毛夷带来的瘟神!是那些老鼠身上的毒虫在作祟!”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决绝,仿佛要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踩在脚下。
朱慈兴的靴底无情地碾压着毒蝎的残骸,仿佛这样才能稍稍平息他心中的怒火。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高声喊道:“传孤王旨意!即刻起,所有人都给孤听好了!”
他的声音在营帐内回荡,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怠慢。
“一、所有病患,无论汉人还是番人,立即全部转移至临海礁岩区进行隔离!不得有误!”朱慈兴的命令简洁明了,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二、染疫村落的房舍,立刻泼洒石灰水进行消毒!必须彻底!”他的语气越发严厉,让人不敢有丝毫违抗。
“三、集中所有可用之人手,全力扑杀老鼠!一定要断绝这疫病的源头!”朱慈兴的最后一道命令如雷霆万钧,“违令者,斩!”
命令如山崩海啸。然而,文化的隔阂与恐惧,比瘟疫更难根除。当奉命焚烧一座已被瘟疫吞噬、死寂如坟的番社村落的汉人士卒,举着火把靠近那些低矮的干栏式茅屋时,尖锐的骨哨声刺破云霄!数十名脸上涂着愤怒油彩、手持弓箭和猎叉的高山族战士从山林中冲出,箭镞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死死对准了执火把的汉兵。他们眼中燃烧着对祖灵居所被焚毁的恐惧和愤怒,更夹杂着对汉人“赶尽杀绝”的深深误解与仇恨。
“滚开!汉狗!休想烧毁我们的祖屋!”为首的年轻战士用生硬的闽南语怒吼,弓弦拉满如月。
“奉王命行事!阻挡者死!”带队的汉人百户也红了眼,拔刀相向。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千钧一发之际,急促的马蹄声如疾鼓般由远及近!朱慈兴单人独骑,如一道赤色闪电直冲入对峙双方的死亡地带!战马人立而起,发出惊惧的嘶鸣。朱慈兴手中马鞭化作一道乌黑的闪电,“啪”地一声脆响,精准地抽飞了百户手中即将掷出的火把!
火把旋转着飞入路旁泥沟,“嗤”地一声熄灭,冒起一缕青烟。
“住手!”朱慈兴勒住暴躁的战马,目光如雷霆扫过两边,“石灰水泼洒消毒!病患移居礁岩!这是军令!谁敢再言焚烧村寨,立斩不赦!”他的威势瞬间镇住了全场。
高山族战士们面面相觑,弓弦略松,但眼中的戒备和愤怒并未消退。朱慈兴目光扫过,突然定格在一个被母亲死死搂在怀里、躲在战士身后瑟瑟发抖的番族小男孩身上。孩子瘦骨嶙峋,脖颈间挂着一个粗糙的、用劣质银币敲打变形而成的简陋十字架。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悯和刺痛涌上心头。朱慈兴翻身下马,大步走过去。高山族战士们紧张地移动脚步,却又慑于他的威严不敢阻拦。他走到那惊恐的母子面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猛地解下自己沾满尘土和汗渍的猩红披风,不由分说,用那厚重的、绣着褪色龙纹的织物,将浑身滚烫、抖如筛糠的孩子连同他母亲一起紧紧裹住。
孩子的母亲呆住了,忘了哭泣。朱慈兴隔着披风,能感受到孩子急促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当他抱起孩子时,那孩子颈间粗糙的十字架银牌无意中贴上了朱慈兴的脖颈,一股被火焰灼烧般的刺痛感瞬间传来——那劣质金属在烈日下已被晒得滚烫。
这微不足道的灼痛,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朱慈兴心中的阴霾。他抱着孩子,转身面对所有高山族战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孤王的旨意,是为救人!不是害人!你们的孩子,和汉人的孩子一样,都是我东宁的子民!祖灵的怒火,不该由活人承受!瘟疫的源头,是红毛夷带来的鼠患!是那些肮脏的畜生!”他猛地一指港区方向,“信孤王,照旨行事!孩子,还有救!”
高山族战士们看着被龙纹披风包裹的母子,看着君主脖颈上被十字架烙出的淡淡红痕,眼中的愤怒和戒备,终于被一种更深的震撼和动摇所取代。那紧握弓箭和猎叉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
瘟疫的阴云在石灰的呛人气息和礁岩区海风的吹拂下艰难地消散,港口却又迎来了不速之客。二十艘悬挂着德川家三叶葵纹的朱印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再次逼近了安平港。船身吃水颇深,显然满载货物。甲板上,肥前藩使者松浦义雄按刀而立,宽大的武士服在海风中鼓荡,腰间倭刀的刀镡上,那颗来自云南沐王府旧藏的硕大翡翠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贪婪的光泽。
通译官的声音干巴巴地响起,转述着松浦义雄傲慢的要求:“将军闻东宁甘蔗优良,欲以铁炮三百挺,换取蔗种千担。此乃睦邻之谊,望陛下恩准。”
朱慈兴当时正站在码头的木栈桥上,手里拿着一把刚从附近田里拔出的番薯藤,用小刀慢条斯理地削去根须。海风吹拂着他未戴冠冕的头发。通译话音未落,朱慈兴削根须的手腕似乎微微一滞。刀光一闪,锋利的刀刃竟划破了他握藤的拇指指腹。
一滴殷红的血珠,不偏不倚,从指腹渗出、坠落,恰恰滴在通译呈上的、写满倭文的礼单上。血珠迅速洇开,恰好将礼单上“铁炮三百挺”那几个墨字染得一片猩红刺目。
朱慈兴仿佛没看见手上的伤口,将染血的拇指放入口中,吮吸了一下。再抬起眼时,目光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冰冷,直刺松浦义雄。他吐掉口中的血腥味,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海浪声:
“告诉他。蔗种,孤王可以给。”
通译刚松一口气,朱慈兴的下半句已如冰锥刺来:“铁炮,东宁不缺。拿你们掳走的汉民来换。一个活人,换一担蔗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