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浓烟和灼热的气浪如汹涌的波涛一般,从舱壁的裂口处疯狂地涌入,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这股强大的力量让人几乎无法呼吸,呛得他喉咙生疼,仿佛要窒息一般。
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耳边飞舞。除了船体那令人绝望的呻吟声和外面那惊天动地的燃烧爆裂声,他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恐怖的交响乐,让人毛骨悚然。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也许是漫长的煎熬。终于,船体的剧烈摇晃稍稍平复了一些,但那恐怖的嘎吱声却依旧不绝于耳,如同垂死巨兽的最后喘息,让人不寒而栗。
浓烟稍稍散去一些,透过舱壁那巨大的裂口,朱慈兴终于看到了外面那炼狱般的景象。熊熊烈火燃烧着,照亮了整个天空,仿佛世界末日降临一般。火焰舔舐着一切,将周围的物体都烧成了焦炭,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那艘巨大的火攻船,犹如一头失控的巨兽,在与目标猛烈撞击后,船头急速下沉,整个船体也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向一侧倾斜。火焰在失去支撑的情况下,宛如垂死巨兽的最后喘息,依旧在熊熊燃烧,将半边墨色的海天都映照得通亮。无数燃烧的碎片如地狱的灯火般漂浮在四周,仿佛在诉说着这场惨烈的撞击。
然而,令人惊叹的是,“威远号”在遭受如此恐怖的撞击后,竟然奇迹般地没有沉没!尽管它的尾部已经一片狼藉,火焰仍在肆虐燃烧,船体多处进水导致严重倾斜,但它却顽强地维持着漂浮状态。
“避……避开了……我们避开了!”舱外传来一阵带着哭腔的嘶喊,那是劫后余生的人们发出的声音,其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这声音颤抖着,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后的惊醒。
紧接着,军官们嘶哑但重新燃起斗志的吼声响起:“快!灭火!堵漏!把鞑子赶下海!!”这吼声虽然有些沙哑,却透露出一种决绝和勇气,仿佛在宣告他们绝不轻易放弃,一定要战胜敌人。
甲板上残余的士兵们,从死亡的边缘被拉回,短暂的呆滞后,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和复仇的怒火!他们嚎叫着,扑向还在燃烧的船尾,扑向那些因撞击而陷入混乱、立足不稳的清兵!
舱内,血水冰冷刺骨。朱慈兴瘫坐在角落里,浑身湿透,沾满了血污、呕吐物和烟灰,狼狈不堪。他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灼烧喉咙的剧痛。刚才那声嘶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此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阵阵后怕。他成功了?不,他只是喊出了那句话,是那个老水兵和舵手,是郑成功,是无数士兵在生死关头迸发的力量,共同创造了这个奇迹。他只是……在绝望中抓住了一根稻草。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仿佛每一步都承载着无尽的重量,让人不禁为之战栗。这脚步声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如同死神的召唤,一步步逼近他的位置。
终于,这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面前,朱慈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抬起头来。他的视线模糊不清,眼前的景象似乎都在旋转,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站在那里的人——郑成功。
郑成功的身影在朱慈兴的眼中显得格外高大,他身上的深青色劲装已经被血和海水完全浸透,原本的颜色几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暗褐色的污渍。那身湿漉漉的衣服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精悍而疲惫的轮廓。
郑成功的脸上也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他额角的那道伤口似乎又崩裂了,鲜血混着汗水和海水,顺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他脚下的污浊之中。
然而,尽管郑成功的外表如此狼狈不堪,但他手中的雁翎刀却依旧被他紧紧地握在手中,刀尖上的血水不断地滴落,融入了脚下那片暗红色的血污之中。
但最让朱慈兴感到震惊的,还是郑成功的眼神。他的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疏离,也没有了在搏杀时的疯狂火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这种审视让朱慈兴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仿佛他的一切都被郑成功看穿了。
那目光锐利依旧,如同探照灯,穿透朱慈兴狼狈不堪的表象,试图挖掘他灵魂深处的秘密。有探究,有惊疑,有重新评估的凝重,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动。
船舱内一片死寂,静得让人有些害怕。除了船体不时发出的吱嘎声,以及从外面隐约传来的厮杀声和灭火的喧嚣声外,再没有其他任何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浓烟,让人呼吸困难。而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更是如影随形,仿佛永远都无法消散。
时间似乎在这里凝固了,一切都变得异常缓慢。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之中,郑成功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那只没有握刀、同样沾满血污的左手,仿佛这只手有千斤之重。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吃力,那么艰难。
当他的手最终落在朱慈兴湿透而冰冷的肩膀上时,那股沉重的力量仿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那只手,如同铁钳,带着海水的冰冷和血液的粘稠,还有一股透过布料传来的、属于强者的、磐石般的力量感。它按下的瞬间,朱慈兴感觉自己的肩胛骨都在呻吟,仿佛被一座山压住。这绝不是友好的安抚,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烙印。
郑成功俯视着他,嘴唇翕动,吐出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朱慈兴的心头:
“此子……可教。”
四个字。没有赞扬,没有感激,只有一种冷硬的、近乎冷酷的认可。仿佛在鉴定一块顽铁,确认其有被锤炼成钢的可能。那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这个一直被他视为累赘、懦弱无能的福王后人,在生死关头那一声看似疯狂却精准致命的嘶吼,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这少年体内,藏着什么?
朱慈兴的肩膀被按得生疼,他仰着头,看着郑成功那张在昏暗火光和血污映衬下如同铁铸般的脸。那四个字,像冰水又像烙铁,激得他浑身一颤。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后怕和茫然的感觉。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滚烫的沙子,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郑成功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仿佛刚才那句评价只是对一个物件做出的判断。他收回手,转身,大步走向舱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对着外面嘶吼道:“加速灭火!清点损失!脱离战场!向厦门方向全速前进!” 身影消失在翻卷的油布之后,只留下浓重的硝烟和血腥气。
朱慈兴依旧瘫坐在冰冷的血水里,肩膀上的沉重触感仿佛还在。他低头,看到自己不知何时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留下几个带血的月牙痕。他缓缓松开手,目光落在血水中那把被郑成功甩开的火绳枪上。冰冷的金属枪管反射着外面燃烧船只的残光,如同凝固的血色。
这乱世,终要自己劈出生路。他伸出手,不是去捡那火绳枪,而是摸向腰侧——那里,不知何时,挂上了一把染血的、样式朴拙的短刀。刀柄冰冷,沾着粘稠的血污。是混乱中哪个死去的士兵掉落的?还是……他下意识抓住的?
他握紧了刀柄。粗糙的质感磨砺着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冰冷的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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