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1030年盛夏
地点: “橡树”防线后方,代号“罂粟园”的备用防线
寒冬早已过去,连同那片被炮火反复犁过、泥雪混杂的焦土一起,被封存在卡尔几乎已经麻木的记忆深处。橡树防线最终还是被放弃了,不是在冬季那最惨烈的战斗中,而是在春天的一次大规模战略调整中。高卢人占领了那片只剩下残垣断壁和无数冤魂的废墟,却发现它除了象征意义,已无多少军事价值。
战斗,转移到了这里——“罂粟园”。
这是一片缓坡,原本或许真是种植罂粟的田地,如今被紧急改造成了新的防线。时值盛夏,雨水和短暂的和平间歇让这片土地不可思议地焕发出一种病态的生机。无数猩红的罂粟花在弹坑之间、战壕边缘、甚至是被遗弃的武器残骸上疯狂地绽放,连绵不绝,如同一片血海,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
色彩鲜艳得刺眼。浓郁的花香混合着硝烟、腐烂物和夏日高温催熟的尸臭,形成一种比隆冬那单纯的恶臭更令人窒息的、甜腻而腐朽的气息。
卡尔还活着,这本身就像一个拙劣的奇迹。他从“铸铁厂”的废墟里爬了出来,带着一点轻伤和更深的麻木。他不再是补充兵,而是第47步兵师“幸存者”中的老兵了。他现在的岗位在“罂粟园”防线的一段浅浅的散兵坑里,身边是几张同样疲惫、肮脏、眼神空洞的面孔。他们师早已被打残,现在只是作为更大防御体系中的一个填充单位。
过去的几个月,战争的形式似乎变了。大规模的海浪式进攻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无休止的炮击、小股部队的渗透、狙击手的冷枪,以及在这种令人疲惫的对峙中,双方士兵一种心照不宣的、局部的、短暂的“静默”——只为了能从掩体里爬出来,喘口气,或者收殓一下开始腐烂的同袍遗体。
今天,气氛有些异样。炮声零落得反常,对面的高卢阵地上也异常安静。只有阳光毒辣地炙烤着大地,让罂粟花的红色更加炫目,也让尸体加速膨胀。
“保持警戒,”一个嘶哑的声音从交通壕那头传来,是他们的新排长,一个在“铸铁厂”丢掉了一只耳朵的老兵,“上头命令,防线必须维持到最后一刻。任何靠近的高卢人,格杀勿论。”
卡尔靠在散兵坑的土壁上,手里握着那把已经磨得光滑的制式短剑。他的步枪早就因为故障被丢弃了。他看着眼前这片红色的花海,思绪有些飘忽。他想起了维恩理工学院图书馆窗外那棵安静的橡树,想起了墨水瓶,想起了那些复杂却纯净的公式。那些东西,和眼前这片血腥的花海,仿佛存在于两个完全割裂的世界。
他不知道,在花海的另一端,那些穿着蓝色军装的高卢士兵,此刻又在想什么。他们是否也曾是学生、农夫、或是工匠?那个在冲锋前高喊“为了让娜”的年轻下士,他的尸体是否也早已化为了“橡树”防线下某处无人辨认的枯骨?
战争把所有人都变成了机器里的齿轮,冷酷地执行着来自遥远后方的命令。刺刀面对的不再是“敌人”这个抽象的概念,而是另一个曾经有名字、有生活、会笑会怕的年轻人。只是在这杀戮的瞬间,一切都简化成了“目标”和“威胁”。
突然,对面高卢人的阵地上,响起了一阵零星、却并非射击的喧闹声。隐约似乎有欢呼,但更像是混乱的争吵。几乎同时,卡尔身后防线纵深的某个地方,传来了类似的声音,还夹杂着几声意义不明的枪响,但很快又平息下去。
“怎么回事?”散兵坑里的其他士兵紧张地探头。
排长皱紧了眉头,侧耳倾听着。这时,一个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他们的阵地,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彻底的茫然。
“停……停战了!”传令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莱塔尼亚……投降了!战争结束了!命令……命令是立刻停火!重复,立刻停火!”
消息如同闪电,瞬间击穿了整条防线。士兵们先是愣住,仿佛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的含义。结束了?投降了?持续了数年,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
没有预想中的欢呼。阵地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罂粟花丛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远处不知哪里传来的一声如释重负的、压抑的哭泣。
卡尔手中的短剑“哐当”一声掉在散兵坑的泥土里。他缓缓地站起身,望向对面。高卢人的阵地上,也有蓝色的人影站了起来,他们似乎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茫然地望向这边。
双方士兵,隔着那片绚烂而诡异的红色花海,默默地对望着。花海中,倒伏着最近一次小规模冲突中留下的尸体,鲜血浸染了土地,与那些怒放的花瓣交融在一起,再也无法分辨。
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失败的屈辱。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空荡荡的虚无。他们像是一群被遗弃在舞台上的木偶,提线突然断裂,戏已落幕,但他们却不知该如何走下舞台。
战争就这样突兀地画上了句号。它没有解决所有问题,巫王倒台后的莱塔尼亚将走向何方?高卢的共和国又得到了什么?这些问题太宏大,太遥远,远不是散兵坑里的卡尔和对面那些高卢士兵所能关心。
他们只知道,绞肉机终于停止了轰鸣。他们还活着。
历史被永远地改变了,用无数个“卡尔”和“安托万”的青春和生命作为代价。而这片被鲜血浇灌得异常茂盛的罂粟花海,在夏日的微风中,依旧红得触目惊心,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一切。
卡尔弯腰,捡起一朵被踩踏过的罂粟花,花瓣娇艳,茎叶却已被折断。他看了看,然后将它扔回地上,转身,步履蹒跚地、向着远离防线后方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知道,他暂时不需要再对着那片花海,扣动扳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