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的漂泊,足迹踏遍了泰拉大陆的心脏与边缘。冯·特里尔的靴子上沾过威尼托阴冷的雨水、乌萨斯冻土的冰屑、哥伦比亚工厂的油污、伦蒂尼姆废墟的尘埃,也踏过谢拉格纯净的雪原。他从一个怀揣着古典理想主义的莱塔尼亚学者,蜕变成一个灵魂被现实烙下深刻印记的观察者与思考者。他目睹了前资本主义时代农奴制最野蛮的剥削(乌萨斯),剖析了现代工业资本最精密且异化的压榨(哥伦比亚),感受了老牌帝国战败后复杂的社会撕裂与屈辱(维多利亚),也窥见了在主流文明边缘顽强存续的、带有集体主义微光的另一种可能(谢拉格)。他的思想,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钢铁,在残酷现实的熔炉中淬火成型,变得无比坚韧和锐利。
身体却已不堪重负。长年的奔波、营养不良、精神的高度紧张,以及各地恶劣气候(尤其是乌萨斯的严寒和湿地的潮气)的侵蚀,使他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关节时常肿痛难忍,阴雨天更是如同酷刑。他的呼吸系统也因长期吸入各地污染的空气(矿场的粉尘、工厂的烟雾)而变得脆弱,时常伴有剧烈的咳嗽。他意识到,自己需要一处相对安宁的港湾,来系统整理那已如潮水般汹涌的思想,将其铸成能够指引未来的理论武器。
他最终选择了萨尔贡沙漠边缘一个名为“泽塔”的偏僻小镇。这里气候干燥,对他的关节病有利;小镇鱼龙混杂,流动人口多,便于隐匿行踪;信息相对闭塞,但并非完全隔绝,仍能通过隐秘渠道获取大陆各地的消息;更重要的是,高卢的直接影响力在此地较为薄弱,密探网络不像核心地区那样无孔不入。他用化名租下了一间靠近沙漠的、土坯砌成的简陋小屋,屋顶是晒干的棕榈叶,屋内只有一张粗糙的木桌、一把椅子、一张硬板床和一个用来存放手稿的木箱。夜晚,沙漠的星空格外清晰璀璨,而室内,只有一盏摇曳的油灯陪伴着他。
在这里,冯·特里尔开始了生命中最后、也是最辉煌的冲刺。桌上摊开的是他十年心血——数十本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笔记本、沿途收集的各种数据剪报、以及画满分析图表和关系网络的草稿纸。他的创作过程是艰苦卓绝的。首先,他必须与过去的自己进行彻底的决裂。他写出了题为《神圣家族》的论战性着作(以此纪念与他共同研究数学、最终罹难的挚友埃尔文·斯特拉克),系统地批判了拉特兰教会利用“神意”和“信仰”为现存等级秩序辩护的唯心主义本质,也清算了莱塔尼亚古典哲学中那些强调“理性调和”、“国家有机体”而掩盖阶级矛盾的理论。他指出,这些思想鸦片的目的,就是让被压迫者安于现状,将苦难归结于命运或自身的不足,从而放弃反抗。
接着,他着手构建自己全新的、立足于泰拉现实的理论大厦。其核心是由三部相互关联的巨着构成的体系:
1. 《源石与唯物史观》
在这部奠基性着作中,冯·特里尔首次系统地将泰拉社会发展的动力归结为对客观物质基础的争夺。他提出,应对频繁的天灾所需的“生存空间”(驱动了移动城市技术的出现与发展)和对“源石”这种核心能源的争夺与控制,是推动社会形态变迁的根本力量。他论证了“生产力”(包括源石技艺的工业化应用水平、移动城市\/陆行舰的规模与效能)与“生产关系”(即源石矿场、移动城邦、关键技术与陆行舰的所有权和支配权归谁所有)之间的矛盾运动,如何决定了国家的兴衰、战争的爆发与联盟的缔结。高卢的崛起,并非源于某种神秘的“民族优越性”或“英雄意志”,而是其率先在源石能源的大规模工业化应用和陆行舰\/飞空艇的军事化革新上取得了突破,从而在“生产力”上超越了旧有的封建帝国(如维多利亚、莱塔尼亚),进而有能力重构整个泰拉大陆的“生产关系”(迫使其他国家依附于其技术-资本体系)。他雄辩地预言,当前建立在生产资料私有制和阶级压迫基础上的生产关系,终将无法容纳进一步发展的生产力(如更高效的源石利用技术、更社会化的生产组织方式),必将被一种更高级的、能够实现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直接结合的社会形态所取代。
2. 《泰拉阶级分析与宣言》
这是冯·特里尔思想中最具战斗性和号召力的部分,文风犀利如刀,充满澎湃的革命激情。他清晰地勾勒出一幅泰拉大陆的阶级图谱,超越了国界和种族的模糊界限:
垄断金融资产阶级\/买办官僚集团:以高卢金融资本为核心,包括其在哥伦比亚的代理人(如雷神工业巨头)、在乌萨斯军火贸易中获利的贵族、在莱塔尼亚负责执行赔款条款的官员等。他们是现有国际压迫秩序的最大受益者和坚决维护者,是全世界被压迫者的共同敌人。
民族工业资产阶级\/传统贵族:在本国有一定产业基础,有独立发展意愿,但受到高卢资本压制和排挤的阶层。他们具有动摇性和两面性,既有反抗外国资本的一面,又有害怕底层民众革命的一面。
小资产阶级\/手工业者:在垄断资本和移动城市经济的冲击下日益破产、地位不稳的阶层。他们是无产阶级潜在的同盟军,但其阶级地位决定了他们容易动摇和妥协。
无产阶级:包括工厂工人、移动城邦的维护工、源石矿工、受雇于大型农场的农业工人、以及失去土地的流民。他们不占有任何生产资料,依靠出卖劳动力为生,受到削最深、人数最集中、在现代化大生产中最具组织纪律性,因而是革命性最彻底、最坚决的领导力量。
感染者:冯·特里尔以深刻的同情和洞察力,将其定义为“超级无产阶级”。他们不仅被剥夺了生产资料,连身体完整性和人格尊严都被源石病及其带来的社会歧视所彻底剥夺,是旧世界最彻底的牺牲品,也因此最具革命的彻底性,是旧秩序的掘墓人。他们的解放与整个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密不可分。
他振聋发聩地提出:“全世界受苦的人,联合起来!”(proletarier aller L?nder, vereinigt euch! 他沿用了古老的源石符号语言书写,但赋予了其全新的泰拉含义)。他强调,泰拉各国的无产者和被压迫民族必须认清他们共同的敌人是高卢金融-工业复合体及其在各国的代理人,斗争必须具有国际主义视野,打破民族国家的壁垒。
3. 《资本论》笔记(未完成手稿)
在这部更为精深、试图剖析经济运动规律的手稿中,冯·特里尔聚焦于哥伦比亚这一“纯粹”的资本主义样本。他提出了“剩余价值”理论,深刻地揭示出:资本家获得的利润(财富增值的部分),并非来自于流通领域的“贱买贵卖”或资本家的“管理才能”,其真正源泉是工人在生产过程中付出的、超出其自身工资价值的无偿劳动。他详细分析了资本如何通过绝对剩余价值(延长工时)和相对剩余价值(提高效率)两种方式榨取剩余价值,以及资本积累必然导致社会财富在一极积累、贫困在另一极积累的规律,从而为周期性的经济危机和社会的两极分化提供了科学的解释。
他的着作开始以手抄本、秘密印刷品的形式,通过地下网络——工会组织、进步学生团体、被压迫民族的知识分子——在泰拉大陆悄然传播。从乌萨斯的地下读书会到哥伦比亚的工人夜校,从维多利亚的退伍士兵社团到莱塔尼亚的秘密学习小组,他的思想如同沙漠中的星火,开始点燃一颗颗渴望改变的心。工人们发现,他们的痛苦不再是孤立的、个人的不幸,而是一种系统性的剥削结果;激进的知识分子找到了分析社会、指明道路的理论武器。
当然,这一切也迅速引起了高卢及其傀儡政权的极度恐慌。他的学说被官方定为“最危险的异端邪说”,悬赏捉拿“散布叛乱思想的莱塔尼亚幽灵”的告示贴满了各大城市的公告栏。冯·特里尔遭遇了数次险情,靠着他发展的秘密联络网和当地同情者的帮助才化险为夷。他不得不像真正的幽灵一样,在萨尔贡的沙漠城镇间频繁转移,居住环境愈发恶劣。
长期的颠沛流离、极度艰苦的生活条件、以及呕心沥血的创作,彻底拖垮了冯·特里尔本就孱弱的身体。他的风湿病加剧,时常痛得无法握笔;咳嗽越来越严重,有时甚至会咳出血丝;心脏也出现了问题,在寒冷的夜晚会感到阵阵绞痛。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争分夺秒地修订手稿,将最重要的核心思想浓缩成更容易传播的小册子。他意识到,理论的彻底性必须与传播的灵活性相结合。他不再仅仅是一位深居简出的思想家,更是一位致力于将理论“武装”群众的革命宣传家。他的小屋,成了思想火种的秘密印制所和中转站。
最终,在一个寒冷的沙漠之夜,油灯的光芒愈发摇曳不定,弗里德里希·冯·特里尔的病情急剧恶化。高烧、剧烈的咳嗽和心力衰竭一同袭来。然而,这位在泰拉大地上流浪了十年、思考了十年的先驱,他的生命之火虽将熄灭,却已点燃了足以燎原的星火。他的肉体即将回归他深爱的、却饱受苦难的泰拉大地,而他的思想,即将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