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成了那个秋天威尼托唯一的、顽固执拗的主题。它并非倾盆而下,而是那种细密、冰冷、粘稠的毛毛雨,无休无止,仿佛天空也患上了严重的风湿,不断渗出阴郁的湿气。它耐心地冲刷着这座城市——冲刷着圣马可广场狂欢后散落的彩带与酒渍,冲刷着大运河上为庆祝高卢“友谊”而悬挂的、如今已被打湿垂落的横幅,也冲刷着“百岛之城”几个世纪以来精心涂抹的浪漫脂粉,最终露出战败后苍白、浮肿而屈辱的底色,像一具泡胀的、华丽的尸体。
弗里德里希·冯·特里尔教授站在威尼托大学塔楼顶层的书房那扇巨大的拱窗前。玻璃上雨水纵横,使得窗外的世界扭曲、模糊。他的视线穿过雨幕,落在远处郊外的丘陵地带。曾经那里是诗人吟咏的葡萄园和橄榄树林,如今,却如同被钢铁的瘟疫侵袭。几艘高卢的巨型陆行舰——不是船,是真正的、可移动的钢铁要塞——如同史前巨兽般匍匐在那里。它们棱角分明,线条硬朗,与威尼托柔和的文艺复兴风格建筑格格不入。那深灰色的装甲在雨水中泛着冷光,巨大的履带在泥地上留下的深深刻痕,像是烙在这片土地上的屈辱印记。更远处,几艘莱塔尼亚的老式陆行舰——它们曾经是帝国的骄傲,如今却被解除武装,动力核心熄火,像被拔去利爪和牙齿的衰老困兽,灰溜溜地挤在临时划出的辅助泊地,与高卢那些崭新、威严、充满威胁的主力舰形成刺眼而残酷的对比。空气中,似乎隐约能闻到湿冷钢铁、机油和一种异质的、属于征服者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他转过身,书桌上摊开着他那篇未完成的论文手稿——《论莱塔尼亚古典经济中的理性秩序与和谐》。精美的羽毛笔搁在墨水瓶边,稿纸上优雅的花体字墨迹已干。他曾为其中严谨的逻辑、对“理性”、“国家有机体”和“渐进改良”的信念而自豪。但此刻,这些词句读起来是如此苍白、空洞,甚至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自欺欺人。理性? 窗外那些高卢陆行舰的巨炮,它们瞄准城市的黑洞洞的炮口,就是最赤裸、最不容辩驳的理性。和谐? 维也纳宫廷签署的那份战败条款上,天文数字般的赔款,正将这种抽象的“和谐”迅速转化为压在每一个莱塔尼亚中下层民众——从他的学生到街角的面包师——肩上的、实实在在的沉重枷锁。税收飞涨,物价飙升,昔日繁华的市场上多了许多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的面孔。
“弗里德里希,你还在盯着那些野蛮人的铁王八看个没完?”一个略带沙哑,但依然充满活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打破了书房的寂静。是他的挚友,年轻的工程师埃尔文·斯特拉克。埃尔文比他小几岁,身上总带着一股车间里的机油味和永不服输的劲头。
冯·特里尔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那令人压抑的景致上,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埃尔文,我不是在看‘铁王八’。我是在看我们时代的‘新理性’。它不再藏在亚里士多德的典籍或者黑格尔的辩证法里,而是被直接铸造在这些钢铁履带、铆接的炮塔和冷冰冰的蒸汽活塞里了。”
埃尔文几步走到窗边,和他并肩站着。他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脸上带着连日熬夜的疲惫,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却燃烧着愤怒与不屈的火焰。“他们今天上午来了,‘技术接收委员会’的那帮家伙,带着高卢的工程师。”埃尔文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绷紧的钢丝一样颤抖着,“他们拆走了‘星象仪’的核心计算单元……弗里德里希,那不只是机器,那是施特劳斯导师和我们整个团队十几年的心血!里面运用的非欧几何算法和流体力学模拟,是高卢人永远无法理解的精密与优雅!他们称之为‘技术接收’?这根本就是光天化日下的抢劫!”
“星象仪”——威尼托大学与莱塔尼亚军方合作的最高机密项目,一种革命性的地形感知、惯性导航和远程弹道计算装置。它本应能赋予莱塔尼亚陆行舰前所未有的远程机动和精准打击能力,是祖国重新崛起的希望。如今,它和无数其他的技术瑰宝一样,只是高卢人“战利品清单”上冷冰冰的一项。
“冷静点,埃尔文,”冯·特里尔转过身,试图用他惯有的理性安抚好友,尽管他自己也感到一阵心悸,“至少……至少他们还允许我们保留大学和研究机构,没有彻底摧毁……”
“允许?”埃尔文猛地打断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嗤笑,他警惕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声音压得更低,“弗里德里希,你还在象牙塔里做梦吗?他们‘允许’的,只是一个被阉割过的、不能再对他们构成任何威胁的学问空壳!看看他们现在塞给我们的‘合作项目’?全是些边角料,基础物理测量、民用蒸汽机效率优化!真正的核心,那些涉及军事、能源、战略的东西,他们巴不得我们永远忘记!我听说……“他凑近冯·特里尔,眼神锐利,”有些人,不想忘记。“
冯·特里尔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抓住埃尔文的手臂:“埃尔文,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埃尔文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狡黠、决绝和些许年轻人冒险快意的光芒:“没什么……只是,做了点备份。‘星象仪’最关键的设计图、核心算法的手稿……我复制了一份。不能让它全都落到高卢人手里。弗里德里希,我们需要为莱塔尼亚的未来,保留一点火种。”
“你疯了!”冯·特里尔几乎要吼出来,他用力晃着好友的手臂,指尖冰凉,“这是叛国罪!高卢的密探、还有那些摇尾乞怜的告密者,现在无处不在!你会没命的!”
“叛国?背叛哪个国?”埃尔文激动地甩开他的手,脸上因为愤怒而泛起红晕,“是那个在维也纳纸上谈兵、眼睁睁看着国土被占、只会对我们加税来支付赔款的宫廷吗?还是那个忙着和高卢人握手言和、瓜分利益的政府?弗里德里希,我们是学者,是工程师!但我们首先是莱塔尼亚人!如果连我们都放弃了独立思考和创新的勇气,如果连我们都跪下了,莱塔尼亚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那次谈话不欢而散。埃尔文带着他的愤怒和秘密离开了书房,留下冯·特里尔独自面对满室的书籍和窗外无尽的雨,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和对好友深深的担忧。
厄运来得比想象中更快。那是一个雨下得尤其大、尤其急的夜晚,密集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如同催命的鼓点。一阵急促得近乎疯狂的敲门声撕裂了学者区的宁静。冯·特里尔打开门,门外是埃尔文的未婚妻,索菲亚。她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从她年轻却已充满绝望的脸颊上不断滑落。她语无伦次,抓住冯·特里尔的衣袖,手指冰冷得像铁钳:“弗里德里希……埃尔文……他……他晚上从工作室回来……路上……几个人……一辆没有标志的黑色蒸汽车……把他……拖进去了……我看见了……他们蒙着他的头……他挣扎……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冯·特里尔如遭雷击。他立刻行动起来,动用了所有他能动用的关系——大学里德高望重但如今说话已不管用的老院长、家族残存的、在政府里担任闲职的远亲,甚至硬着头皮,冒雨去求见那位新上任的、由高卢“推荐”的市政务官。他得到的回应,要么是闪烁其词、爱莫能助的推诿(“我们会关注此事,但您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要么是冰冷彻骨、公式化的官方辞令:“斯特拉克工程师涉嫌危害帝国安全与高卢-莱塔尼亚友好关系,目前正在接受相关部门的调查。请您耐心等待消息,不要听信谣言。”
“调查”?“等待”?冯·特里尔的心彻底沉入了冰海。他明白了,埃尔文消失了,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威尼托无边无际的雨水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官方不会给他任何交代,甚至不会承认发生过这件事。埃尔文·斯特拉克这个名字,连同他可能藏起来的设计图,都成了这个“新秩序”下不可言说的禁忌。国家机器,非但没有保护它的公民和天才,反而成了协助外部强权扼杀自己未来希望的冷酷帮凶。
葬礼(只能是衣冠冢)那天,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仿佛连天空也在为这荒谬的悲剧而哭泣。送行的人稀稀落落,大多是埃尔文生前的同事和少数不怕牵连的朋友。索菲亚穿着一身黑衣,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由亲友搀扶着,泪水早已流干。埃尔文年迈的母亲几次哭晕在冰冷的墓碑前。冯·特里尔站在人群中,没有流泪,他只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缓慢燃烧的、沉默的愤怒。这愤怒不仅针对高卢人,更针对这个腐朽、懦弱、背叛了自己人民的体制。他过去所钻研、所信奉的那些精巧的哲学思辨,那些关于理性、法律、国家和谐的优雅理论,在眼前这赤裸裸的、毫无掩饰的暴力、背叛和压迫面前,显得多么可笑、虚伪和不堪一击!
回到书房,他默默地将那篇《论莱塔尼亚古典经济中的理性秩序与和谐》的手稿,一页一页,投入壁炉跳跃的火焰中。纸张卷曲、焦黑,化为灰烬,如同他心中那个旧日的、充满幻想的信仰世界,正在彻底崩塌、湮灭。火光在他镜片后闪烁不定,映照出一张逐渐变得坚毅的脸。
他很快辞去了大学的教职,不顾家人的泪水和同事“明哲保身”的劝告,变卖了部分家产,只带着最简单的行囊、几本最重要的书籍和厚厚的空白笔记本,踏上了一辆通往北方边境的长途货运陆行舰。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有一个模糊而坚定的方向——离开这座被泪水、雨水和屈辱浸泡的城市,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他要去亲眼看看,高卢人建立的这个“新秩序”下,真实的、广阔的泰拉大陆究竟是什么样子。他要弄明白,为什么一个拥有悠久文明的强大国家会如此不堪一击?为什么像埃尔文这样充满才华和热血的青年,会落得如此下场?这片大陆深重的病症,其根源究竟在哪里?
货运陆行舰的蒸汽核心发出沉闷的轰鸣,庞大的金属身躯在雨中缓缓启动,履带碾过湿滑的古老石阶路面,发出沉重而压抑的声响,仿佛在碾压着这座城市最后的尊严。冯·特里尔站在舰桥后部狭窄的了望台上,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的外套。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在迷蒙雨幕中逐渐模糊、缩小的城市轮廓,圣马可广场的钟声穿过雨帘传来,也变得沉闷而哀伤。他知道,那个属于威尼托大学的冯·特里尔教授已经死了,和埃尔文一样,留在了那片阴雨笼罩的过去。从现在起,他是一个漂泊者,一个追寻真相的流浪学者。他的旅程,将从这片承载着挚友鲜血、国家屈辱和个人幻灭的泥泞之地开始,驶向未知的、广阔的、也注定充满苦难的泰拉世界深处。他的背包里,那厚厚的空白笔记本,正等待着用鲜血、眼泪和真相来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