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翁”号在卡兹戴尔移动城邦的钢铁丛林中穿梭，最终停泊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区块。与特雷西斯军事训练场的肃杀铁血截然不同，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药水、草药清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希望交织的气息。低矮但整洁的白色建筑群簇拥着一座规模不小的移动医疗站，墙壁上绘制着象征治愈与守护的源石技艺符文，柔和的光芒在黄昏中静静流淌。
引路的是一位面容温和、穿着朴素长袍的萨卡兹女性，她身上没有战士的戾气，只有一种沉静的疲惫。她将我们带到医疗站后方一个僻静的小庭院。庭院里种植着一些耐寒的草药，石凳上散落着几本摊开的医学典籍和卷轴。
特蕾西娅就坐在其中一张石凳上。
她穿着一身样式简洁的白色长裙，外面罩着一件深蓝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羊毛披肩。粉色的长发简单地散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对标志性的、弧度优美却带着沉重感的巨大萨卡兹长角。她的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柔和，眼睑下带着淡淡的倦意，那是长期为族人奔波劳碌的痕迹。
然而，当她抬起眼望过来时，所有的疲惫似乎都被那双眼睛吸走了。
那是一双深邃如星空的粉色眼眸。清澈、明亮，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悯和一种近乎神性的宁静。她看到我们走近，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仿佛能驱散阴霾的温和笑意。她的姿态自然随意，毫无王者的架子，仿佛只是一位在庭院中小憩的医者。
“提督阁下，”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奇异地拥有穿透人心的力量，“欢迎来到卡兹戴尔。原谅我未能远迎，刚刚处理完一批伤员的后续治疗。”她的目光扫过布伦努斯和玛丽安，在布伦努斯紧握帆布包的手上停顿了一下，又落在玛丽安看似随意插在口袋里的手上，眼神里没有审视，只有一种平静的了然。
“殿下言重了。”我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符合商人身份的、略显恭敬的礼节，“能在此地拜见殿下，是我的荣幸。您为这片土地所做的一切，令人敬佩。”我的目光扫过庭院角落堆放的医疗物资箱和远处医疗站窗户透出的忙碌人影。
特蕾西娅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但眼神依旧坚定而温和。“不过是尽己所能罢了。”她示意我们在对面的石凳坐下。布伦努斯立刻站在我身后一步的位置，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玛丽安则随意地靠在一根廊柱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眼神却像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特蕾西娅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
“这片土地饱受创伤，萨卡兹的族人也承受了太多苦难。”特蕾西娅的目光投向庭院里一株在寒风中顽强生长的草药，紫色的眼眸中沉淀着深沉的哀伤，“战争、歧视、源石病……无休止的循环。特雷西斯将军致力于守护我们的安全，而我……”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念，“希望能找到一条路，让萨卡兹的孩子不必再在刀尖上舔血，能像其他种族一样，拥有学习、劳作、安稳生活的权利。”
她的语气平和，没有慷慨激昂的宣言，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这种温和的力量，与特雷西斯那种沉默的、山岳般的压迫感形成了鲜明对比。
“殿下的理念令人动容。”我适时地接话，语气带着商人特有的务实，“只是，改变根深蒂固的生存方式，需要根基。强大的武力可以震慑外敌，但要让普通的萨卡兹族人真正摆脱佣兵生涯，拥有‘安稳生活’的可能，更需要……经济的支柱。”
特蕾西娅的目光转回我脸上，带着一丝探究，那目光清澈而专注，仿佛能看透人心。
“我在叙拉古，以及更早的航行中，见过许多地方。”我继续说道，语气诚恳，“一个稳定的、能提供大量就业岗位的工业体系，往往是改变一个群体命运的关键。它不需要每个人都成为战士，它能让农夫、工匠、学者……所有普通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和家人，并以此为基础，追求更好的生活。”
我观察着她的反应。她的眼神专注起来，紫色的眼眸中似乎有光芒闪烁，那光芒并非源于权力或欲望，而是对未来的深切期盼。
“提督阁下的意思是？”
“帝国，”我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她的神色变化——她的表情依旧平静，但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拥有成熟的工业技术和管理经验。卡兹戴尔拥有丰富的源石矿藏和……大量渴望改变命运的劳动力。或许，我们可以进行一些合作。”
我抛出了诱饵：“比如，在卡兹戴尔合适的地点，由帝国提供技术和部分初始投资，建立几座大型的、现代化的源石加工厂，或者精密零件制造厂。它们能吸纳成千上万的普通萨卡兹人，让他们接受培训，成为技术工人。稳定的工资，安全的工作环境，配套的居住区和学校……这或许能成为殿下理想的一块基石，让更多的萨卡兹人不必再将雇佣兵作为唯一的出路。”
庭院里一时陷入了寂静。只有远处医疗站隐约传来的器械声和风声拂过草药的沙沙声。
布伦努斯在我身后，呼吸似乎都放轻了。玛丽安靠在廊柱上，眼神锐利如刀，紧紧锁定着特蕾西娅。
特蕾西娅沉默了。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暮色中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披肩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波澜。这个提议，无疑戳中了她最核心的理想——为萨卡兹找到一条非暴力的生存之路。
然而，她抬起头时，粉色的眼眸里除了意动，还有一层更深沉的忧虑。
“提督阁下的提议……非常具有建设性。”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这确实是我所期望看到的未来图景之一。让我的族人放下刀剑，拿起工具，用劳动创造价值，而非用鲜血换取微薄的报酬……”
她停顿了，目光似乎穿透了我，望向庭院之外那片庞大而复杂的移动城邦。
“但是，”她轻轻吐出一个转折词，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痛楚的清醒，“卡兹戴尔……并非叙拉古。萨卡兹的处境，也远比其他种族复杂。工业的建立，需要稳定的环境，需要统一的意志，需要……对未来的绝对掌控力。”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坦诚的无奈，“将军的军队守护着我们的安全，但卡兹戴尔的未来，并非由我一人决定。王庭的声音，各方的利益，外部的压力……错综复杂。一座工厂的建立，可能牵动无数根敏感的神经。它可能成为希望的种子，也可能……成为新的风暴眼。”
她没有直接拒绝，但话语中的潜台词清晰无比：她渴望改变，但她深知卡兹戴尔内部权力结构的复杂性，尤其是特雷西斯所代表的军事力量对“稳定”和“控制”的绝对要求。工业的引入，意味着经济命脉的转移和社会结构的重塑，这必然会触及现有权力格局。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完全掌控这种改变带来的连锁反应，或者说，她不确定特雷西斯是否会允许这种可能削弱军事集团影响力的改变。
“殿下顾虑的是大局的平衡。”我表示理解，“任何改变都需要审慎。帝国方面可以提供最稳妥的方案，确保工厂的运营在初期完全符合卡兹戴尔的整体利益规划，甚至可以由王庭主导监管。我们只提供技术和部分资金支持，分享管理经验，最终的目标是帮助卡兹戴尔建立自己的工业体系。”我试图降低她的戒心，将帝国定位为“辅助者”。
特蕾西娅静静地听着，紫色的眼眸中光芒流转，似乎在权衡着每一个可能性与风险。她的神情专注而沉静，那份平易近人的气质下，是承担着整个族群未来的巨大责任。
她看着庭院里那株在寒风中摇曳却依旧挺立的草药，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提督阁下的善意与远见，我感受到了。您的提议……我会慎重考虑。这确实是一条值得尝试的道路。只是，”她再次看向我，紫色的眼眸深邃如渊，闪烁着智慧与悲悯的光芒，“在卡兹戴尔，任何改变都需要时间，需要契机，更需要……足够的‘土壤’去承载它。请给我一些时间。”
她没有给出承诺，但也没有关上大门。她将希望与现实的艰难赤裸裸地摆在了面前，连同她自身那份令人肃然起敬的清醒与坚持。
“我理解，殿下。”我郑重地点头，“任何改变都需要耐心和智慧。帝国期待与卡兹戴尔建立更长久的、互利的关系。我们随时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会谈在一种沉重而复杂的氛围中结束。离开医疗站，坐回源石货运车，布伦努斯依旧沉默如石，但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困惑——她或许不理解为何这位看起来如此温和、毫无锋芒的“魔王”，能让将军那样的人物俯首称臣。玛丽安则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指尖夹着一枚硬币快速翻转，眼神锐利地看向我，低声道：“长官，她最后那句话，‘土壤’……她指的可不仅仅是土地。她在告诉我们，时机未到，根基不稳。”
我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窗外是卡兹戴尔巨大齿轮转动的阴影。
特蕾西娅渴望改变，渴望和平，渴望她的族人能摆脱雇佣兵的宿命。但她被王庭内部的复杂角力所困，更被特雷西斯那柄沉默的、守护也是禁锢之剑所困。我的工厂提议，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她眼中的希望之光，却也映照出了潭底更深的、盘根错节的阴影。
她需要“土壤”——一个能让她理想生根发芽、而不被风暴摧毁的环境。这环境，需要力量去开辟，去守护。
而力量，此刻正握在特雷西斯手中。
萨卡兹双王的棋局，比瓦斯科伯爵信中描述的，更加微妙，也更加凶险。特蕾西娅的温和并非软弱，而是带着殉道者般的清醒与坚持；特雷西斯的忠诚之下，那摩挲剑柄的手指，又藏着多少未宣之于口的野望？
帝国的选择，似乎清晰，却又迷雾重重。扶持特雷西斯，固然能获得一个强有力的、易于交易的军事盟友，但特蕾西娅所代表的、融入泰拉的未来可能性，以及她本身所拥有的、深得部分萨卡兹民心的“圣者”形象，是否会被彻底扼杀？而扼杀她，是否会在未来埋下更深的仇恨种子？
货运车在钢铁通道中穿行，引擎的轰鸣掩盖了车厢内的寂静。布伦努斯护卫的忠诚，玛丽安洞察的锐利，此刻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卡兹戴尔的核心，那对兄妹之间，那看似稳固实则布满裂痕的关系。
工厂的提议，只是一个开始。它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动萨卡兹未来的门扉。而门后是天堂还是地狱，钥匙最终会落入谁手，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