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们被移交给了中立国的商船,虽然不知道这个中立国能够中立多久,但是我们也没必要把他们带回去,路上还会吃我们不少粮食。
但是没了他们这艘为了装补给只带了最低限度的战斗人员的战巡的确冷清了不少。
月光在空置的吊床之间流淌,像条发亮的河。我摸着右舷舱壁的铆钉,那些被俘虏们用指甲油涂成彩虹色的凸起,此刻正在指尖下泛着冰冷的铁灰。三小时前最后一支辣酱罐头被打开时,炊事兵对着突然多出来的半箱补给发愣——我们竟都忘了调整配给量。
医疗舱的酒精味里还掺着茉莉香。那位总把听诊器焐暖再接触俘虏胸口的军医,此刻正机械地擦拭着诊疗台。消毒棉掠过金属台面的声响格外刺耳,擦掉了某个少女战俘用口红画在边角的小太阳。
我走上甲板时,风正卷着张泛黄的棋谱拍在脸上。这是那个爱穿条纹衬衫的数学教授留下的,他总在放风时用贝壳当棋子,教水兵们如何在十九路棋盘上突围。现在那些用礁石磨成的黑白棋子还装在饼干盒里,但再没人能用变调的法语喊出这个词了。
了望塔传来走调的《莉莉玛莲》,新兵显然不知道要避开那个降b调——先前每次唱到这个音高,那位口琴手就会从禁闭室窗口抛出水手结,精准地打中走音者的后颈。此刻月光正落在他曾蜷缩的角落,铁栅栏的阴影在甲板上织出空荡荡的五线谱。
轮机舱传来规律的震动忽然停滞了半拍,就像某人义肢踏在钢板上的特殊节奏。那个敌国少校总在清晨来帮忙检修,他军装右裤管别着的银制怀表链,会在弯腰时与机械齿轮奏出清冷的合鸣。现在压力表的滴答声单调得可怕,仿佛被抽走了某个重要的声部。
我在储物柜深处摸到半件未织完的毛衣,孔雀蓝的毛线还保持着人体余温的弧度。某个不会针线的女通讯兵曾整夜坐在这里,就着应急灯的微光,向从战地记者学习如何收针。她的食指上应该还留着被竹针戳破的伤口,而记者行李箱夹层里的那本《荷马史诗》,书页间至今夹着几根金红色的发丝。
当海平线泛起鱼肚白时,某间禁闭室的铁门在风中兀自开合,铰链的吱呀声完美复现了某个少年战俘每日清晨的提琴练习。那些曾让我们头疼不已的G弦颤音,此刻竟成了唤醒黎明的唯一韵律。
那个军医的笔记在消毒之后被我交给了玛索(那个好吃鬼),在她的选择之后没人会不尊重这个光荣的矿石病人的遗物。
就算这是泰拉。
职业军人不同于民众,特别是参加过高烈度战斗之后的。
我走下舷梯,路过军医的舱室。门开着一条缝,里面消毒水的气味依然浓烈,但那股萦绕不散的茉莉香,终究像晨雾般消散殆尽。桌上空着。那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笔记,连同它主人的体温和那些关于矿石病进展的详尽、精准到冰冷的记录,最终被置于玛索面前。玛索——一个见过太多人体在源石丛中结晶、凋亡的老兵——她的手指布满刀刻般的深纹,翻过那些浸透专业洞察力却又带着生命余温的纸张时,没有丝毫犹豫。选择是沉默而迅速完成的。作为一艘舰船的指挥官,我目睹了这一切,心中竟无波澜。那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更深的认命:在这片名为泰拉的残酷大地上,尊重有时只能以这种方式体现——让承载隐秘挣扎的遗物归于知晓其价值、并同样在挣扎的人手中,湮灭于属于他们的路途尽头。这或许也是一种光荣的归宿,一种沉默的、职业军人之间才懂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