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雪粒细碎,打在官道冻土上沙沙作响,像无数冰冷的虫豸在啃噬大地。
黑石关外十里长路,二十余骑裹着厚袄的人马逶迤而来,马鼻喷出的白汽在寒风中凝成雾带。
这是自上次县城搜妖后,武馆第一次“增量”上供。
“呸!什么传武税,分明是敲骨吸髓!”
铁拳门弟子张彪啐了一口,一脚踢在雪枝上,那冰粒砸在冻硬的地面上,竟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攥紧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我铁拳门弟子苦练十年筋骨,到头来倒成了给卫所那帮兵痞种地的佃户!”
旁边李氏武馆的瘦高个弟子李元嗤笑一声,声音尖利:
“张师兄慎言!没听雷老馆主说么,这是‘共襄盛举’!咱们武馆弟子出力,卫所军爷保境安民,各司其职嘛!”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阴阳怪气,引得队伍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更多的却是沉默的屈辱。
队伍最前头,一匹枣红马上,铁拳门大小姐刘粉对身后议论恍若未闻。
她一身火红骑装,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娃娃脸上一双杏眼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娇憨的弧度,却被那紧抿的薄唇和挺直的鼻梁压住,透着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干练的乌黑短发被风吹乱几缕,发丝拂过嘴角那颗小小的、诱人的美人痣。
胸前饱满的弧度随着马匹颠簸微微起伏,臀儿在马鞍上绷出紧实圆润的线条,纤腰束得极紧,仿佛蕴着随时能爆发的力量。
她目光扫过路旁枯枝上零星的残雪,眼底深处却燃着与这萧瑟冬日格格不入的火苗。
落阳县太小了,小得像口枯井。
而她?
她希望自己是一只…不小心掉入井底的飞鸟。
终有一天,她会冲霄而起!
卫所?
武馆?
不过是井底之蛙争食的泥塘。
她想要的,是这枯井外的天高地阔,是那传说中的波澜壮阔。
这“传武税”的羞辱,不过是攀爬路上必须踩过的泥泞。
她握缰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随即又缓缓松开,脸上看不出半分波澜,只有那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一丝不甘的倔强。
她抬眼远眺。
山峦边,黑石垒砌的军寨横亘。
走了两个时辰,终于要到了。
……
黑石关卫所,医营。
这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草药苦涩味,以及某些大药的清香。
几个医官和卫所书吏围着三大车物资,唱名、清点、造册,声音平板无波。
“李氏武馆,青元草,五斤整!”
“小雷武馆,赤霞藤,十斤整!”
“铁拳门,碎星砂,二十斤整!”
“另,各馆敬献老山参三支、首乌五对、上品山药……”
刘粉站在一旁,目光清冷地看着自家带来的药材被一一过秤。
那些在武馆库房里被弟子们视若珍宝的炼骨、练筋资源,在这里仿佛成了寻常的柴草。
“啧,看,那边那个,那是陈一天吧?”
“走路拉风,应该是他!听说是山里猎户出身。”
“他好像十六岁才开始习武?”
“没错!他三天武道入门,十天炼骨小成!现在都升总旗了!简直就是咱底层弟子的榜样啊!”
有个名叫聂式的武馆杂役弟子露出一脸崇拜。
“三天武道入门,十天炼骨小成?!!确定没搞错!?”
“没错啊,我听一个卫所哥们他堂弟侄儿媳妇说的。”
“这他娘的是人?”
“嘘!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旁边几个武馆弟子刻意压低的议论,像针一样刺入刘粉耳中。
“十天练骨小成,一剑逼退百总,百步穿杨神射手…”
这样的谣言她听过不少。
卫所对陈一天的成就好像没什么感觉,但是外界传得很疯,就连她江湖上那些朋友都信以为真,甚至有人看到,陈一天扛着棘尾虎下山!
要知道,棘尾虎可是将小雷武馆精英弟子近乎全灭的恐怖存在!
要不是小雷武馆馆主半死,估计给他那些个亲传十个胆子,也不会主动招惹杀伐为主的异兽。
毕竟同样等阶的异兽,杀伐类异兽的战力可是其他类型数倍甚至十倍!
物种这东西真是奇妙无比。
即便成了超凡的异兽,该吃草还是吃草,该吃肉还是吃肉……
小雷武馆同样也得到了这个消息,这几天对外放出话来,要陈一天给他们一个说法。
甚至有不知死活的杂役弟子,在留燕村堵陈一天。
呵呵,可笑。
如果陈一天是个普通走卒,那么武馆的做法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惜,这陈一天在黑石关已逐渐聚拢成势,本身又是炼骨境小成,甚至有猎杀异兽的狩猎能力……
他早已不是武馆随意可以拿捏的角色了。
雷老冲刚愎自用,雷少冲也一样。
若非如此,怎么可能被自己和父亲轻易按倒……
从几天前,刘粉听到陈一天的“江湖传闻”,就一直想见识见识。
那个天才少年…
究竟是否头角峥嵘!
此刻听闻嘘声,她下意识地顺着武馆弟子们目光的方向侧头望去。
一个少年正站在医营靠里的柜台前。
少年不算高,肩背不算宽,身形…甚至有些松散的垮。
他披着半旧的卫所制式棉袍,内里是件锦棉织就的袖褂,寒风一吹,腹部隐约可见的线条,倒是彰显着力量和盈满的气血。
少年侧脸线条利落,下颌微抬,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大人气质。
如此资质…
刘粉微微摇头。
在她所认识的江湖朋友中,只能算中等。最多…中上。
刘粉有些失望。
她原以为,陈一天就算不是那种大少爷的精致,也该像高庭有名的韩大侠,那般恣意狂傲!
好像是察觉到自己打量的视线。
柜台前的少年豁然转头。
“我们认识?”
少年语气冰冷,带着询问,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恼意。
刘粉正要搭话,打个哈哈揭过,没想到一下子对上了少年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是的,摄人心魄!
刘粉没来由突然就感到心悸,仿佛面对的不是人,而是一头异兽猛虎!
这感觉,仿佛多年前,她随父亲刘忠前往云渊州州城丹枫城拜见舅舅的那天一样。
在街上和高庭的韩大侠擦肩而过,因自己调皮,看到韩大侠挂在腰间毫无防备的钱袋,就想摸过来吓吓他。
她的手伸出去的一瞬间,韩大侠若有似无瞥了她一眼。
如山临渊!……
这也是少年给她的第二感觉!
但不太一样的是,少年的眼神没有那么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可怕。
而是多了一种…她在江湖朋友们身上绝对见不到的‘神’!
那神里……没有卑微,没有畏缩,没有麻木或狡黠。一点影子也见不到。
仿佛他生来就是高山。
那么高高在上,又仿佛能穿透虚空皮囊直视内里。
“哇哦,正点!”
少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眼睛里突然有了颜色,很色,然后…她发现此刻的少年突然就变得看得见,摸得着了。
而且,他毫无防备。如果自己是刺客,刺客绝对能一击得手!
“小姐,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陈一天凑上前。
刘粉噔噔噔后退了三步。
实在是陈一天那种近乎蛮横的肆无忌惮的目光,让她心头发麻。
更让她脸颊莫名有些发烫的是,那目光深处,毫不掩饰地流淌着一种赤裸裸的、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与占有欲,像一头巡视自己领地的年轻雄豹。
“你就是陈一天?”
刘粉僵硬的声音打破了医营里片刻的寂静。
她让自己努力站上前,同时悄然深呼吸。
踏出一步,她落落大方,火红的骑装像冬日里一团跳跃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