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内,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生命之树根须缝隙间漏下的、永恒不变的微绿光晕,如同缓慢流动的琥珀,将一切都包裹在一种静谧而沉重的氛围里。
楚逸尘瘫坐在粗糙的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浑身的力量仿佛都被刚才那场倾注了全部心血的雕刻抽空了。他的面前,七个木偶静静地立在简陋的木桌上,在幽绿的光线下,投射出拉长的、扭曲的影子,如同他此刻内心的写照。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锁在第二个木偶——那个由镜面水晶雕成、没有面孔的“镜”身上。
光滑的水晶表面,倒映出他自己苍白、憔悴、泪痕未干的脸。这种诡异的对视,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镜就在那里,沉默地、空洞地“看”着他。倒影中的自己,眼神空洞,充满了无助和自责,与记忆中镜那双总是流淌着数据流的金色眼眸重叠,又截然不同。
青灵… …镜… …
一个为了救他,选择献祭自我,融入了这片大地。
一个为了护他,选择封印自我,放逐于无尽幻境。
都是因为他。
如果他足够强大,青灵不必牺牲。
如果他当初没有分裂灵魂创造镜,镜就不会承受系统的侵蚀,更不必走到自我囚禁这一步。
沉重的负罪感如同生命之树的根须,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极其轻微地触碰着那冰冷光滑的“镜”之面容。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直抵灵魂深处,激得他浑身一颤。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
帝天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门口,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里,金色的龙瞳扫过屋内的一片狼藉——散落的工具、废弃的木屑、以及那个蜷缩在阴影里、仿佛失去了一切生气的青年,最后,目光落在了桌上那七个栩栩如生的木偶上。
他的视线在第一个代表青灵的木偶上停顿了一瞬,最终,也如同楚逸尘一样,定格在了那个无面的“镜”之上。
楚逸尘没有抬头,他知道是谁来了。他甚至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指尖依旧停留在冰冷的水晶上。
帝天迈步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份量。他走到桌前,低头审视着那些木偶。他没有评价雕工的好坏,也没有询问其意义。以他的智慧,早已洞悉这一切背后的情感寄托。
屋内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一种比独自一人时更加压抑、更加难以承受的沉默。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最终,是楚逸尘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破碎般的呓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自己的呼吸声淹没:
“她们… …都是为了我… …”
“青灵… …镜… …”
“一个消散于天地,一个囚禁于幻梦… …”
“而我… …却只能在这里… …像个废物一样… …雕刻这些… …毫无生气的木头… …”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自我厌弃和无力感。雕刻这些木偶,本是为了寻求一丝慰藉,但完成之后,面对这凝固的思念,反而更加深刻地反衬出他的无能和现实的残酷。
帝天终于将目光从木偶上移开,转向瘫坐在地的楚逸尘。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冰冷,却似乎少了几分平日的绝对威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牺牲,并非只有一种形态。”
帝天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小屋内响起,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楚逸尘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帝天,似乎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帝天的目光再次扫过青灵和镜的木偶,缓缓道:“青灵献祭,是刹那的绚烂,以自身存在,换你一线生机。她的选择,决绝而完整。”
“镜的封印,是漫长的凌迟,以意识为赌注,换你长久安宁。他的抗争,沉默而残酷。”
他的话语冰冷而客观,仿佛在分析两种不同的战术。
“前者,是火焰,燃烧自己,照亮你的生路。后者,是寒冰,冻结自己,隔绝你的威胁。”
帝天微微俯身,金色的龙瞳直视楚逸尘盈满泪水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
“你在此地的痛苦,你的无力,你的自责……这本身,何尝不是另一种形态的‘承受’?承载着她们的牺牲,铭记她们的付出,并……背负着这一切,继续走下去。”
“活着,并记住,有时比决绝的死亡,需要更多的勇气。”
“青灵与镜,选择了她们认为值得的方式守护你。而你现在的责任,不是沉溺于自毁的情绪,而是将这份守护……承载下去。”
帝天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楚逸尘的心上。没有安慰,没有劝解,只有赤裸裸的揭示和责任的重压。
是啊,青灵和镜,用她们的方式,为他换来了“生存”和“相对安宁”的可能性。如果他一直沉沦在痛苦和自责中,甚至走向崩溃,那她们的牺牲,岂不是失去了意义?
她们的祭献,不是为了让他一同毁灭,而是为了让他能继续存在。
承载……
这两个字,重于千钧。
楚逸尘的目光再次投向桌上那无面的镜,又看了看活泼的青灵。泪水依旧不停地流,但其中似乎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崩溃,而是混合了痛苦、明悟与一种艰难萌芽的责任感。
他依然痛彻心扉,依然觉得自己无能。但帝天的话,像在他黑暗的世界里,强行凿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冰冷而现实的光。
他必须活着,必须记住,必须……承载起这双份的、沉甸甸的祭献之重。
小屋内的寂静依旧,但氛围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从绝望的死寂,转向了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坚韧的……无声的承负。
帝天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亘古不变的见证者。而楚逸尘,则在那幽绿的光晕中,开始了他人生的、最为艰难的课题——学习如何背负着牺牲,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