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幕之后,那道高大的、挟着湿气与沉默的身影,连同方桌上犹带暖意的餐食,一齐被隔绝在外。
里间重新陷入灶火摇曳的微光里,草药余味氤氲,水汽仍在蒸腾。只有门帘上,一道沉默的、微微晃动的高大剪影,久久未散。
苏瑶的心湖仿佛被悄然投下一颗石子,漾开无声的涟漪。那仓促合拢的门帘,究竟是急于逃离,还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而他方才对妹妹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回应……这沉默冷硬的少年,似乎并不只有她所见的那一面。身体的温暖和内心的困惑交织在一起。
“来,先把姜汤放一放,”阿茹莫像是丝毫未察觉这微妙的气氛,语气依旧温和而沉稳,“吃块糍粑垫垫肚子,也压压惊。胃里暖和了,人才有精神。这是早春新米做的,阿旭一早起来现舂现炸,软乎着呢,快尝尝看。”她笑吟吟地示意桌上那两碗吃食。
苏瑶放下喝了大半、仍有余温的红糖姜汤。辛辣的暖意仍缠在舌尖,却也彻底驱散了骨子里的寒意。她挪到桌边,在阿茹莫早已擦干的矮凳上坐下,目光落向那两碗金灿灿、堆得小山似的糖糍粑。药浴和姜汤带来的双重暖意,让她终于有了一丝“活过来”的实感,也有了品尝食物的欲望。
甜香混着炒豆面的焦气,像一只暖烘烘的钩子,一下子把她被寒意与惊惶压制的饥饿勾了起来。她拈起一块,滚烫的温度顿时从指尖传来。轻轻掰开,新米的香气随热气蒸腾而出。内里松软,还带着刚炸好的韧劲。她小心咬下一口,滚烫的芯子软糯微甜,表皮沾满糖粉与豆粉,入口是粗粝而香甜的咀嚼感。那甜意顷刻间温柔包裹住被姜汤灼得发麻的舌尖,而黄豆粉淳厚的香气,也随之在口腔里缓缓漫开。真好吃…简单的食物,却能带来如此纯粹的满足…
她又拿起一枚温热的土鸡蛋,在桌角轻轻敲开。蛋清紧实,泛着微青的光泽,蛋黄鲜艳而浓稠。掌心传来的滚烫,莫名让她心安。蘸一点阿茹莫给的粗盐,咬下去,浓郁的蛋香瞬间在口中荡开——那是大城市里盒装鸡蛋永远无法企及的、原始而纯粹的鲜美。每一口下肚,都像是在为这具刚刚经历劫难的身体注入扎实的能量。
正小口吃着第二块糖糍粑,粗糙的豆粉沾在唇边,米食黏软地在齿间融化,土鸡蛋的余香还未散尽……毫无预兆地,一股情绪如洪水决堤,猛地冲垮了她勉强维持的冷静。
“呜……”
一声哽咽从塞满食物的喉咙里滚出,压抑不住。泪水接连坠落,砸在她捧着半块糍粑的手上,也落在柏木桌粗砺的纹理之间。
那不是陷入泥沼时的绝望之泪,也不是伏在陈旭背上颤抖时的后怕与委屈。
而是被这铺天盖地、原始却灼热的温暖包围时,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哭泣。
是被冰冷浸透后突然投入暖流的冲击;是那碗烫口却救命的姜汤;是阿茹莫干燥温热、带着草药香的手掌拍在背上的力量;是陌生却洁净、带着泥土气息的衣物;是这药浴带来的、仿佛重塑筋骨般的温暖与松弛;是手中这份烫热又甜蜜的炸糍粑;是眼前这枚煮蛋所传递的最质朴的关怀。
更是这狭小却坚不可摧、将暴风雨隔绝在外的暖巢;是角落里含着山楂干、抱着布娃娃,睁着清澈大眼睛静静望着她哭泣的小女孩陈月——那微弱而温暖的存在,仿佛一盏小灯,映出这风雨之夜里奇异的安宁。
这一切,像无数双温暖而粗粝的无形之手,将她那颗自幼被城市规训、层层包裹、仿佛天生就该活得精致易碎的心,轻轻剥开,捧到了这场暴雨过后,赤裸而温暖的篝火旁。
她长久以来精心维持的优越感——那种对凉山“土气”刻意保持的距离与排斥,在经历生死淬炼之后,被这毫无保留、粗砺却灼烫的生命暖流一击即溃,如沙堡遇潮,顷刻消融。露出底下最原始、最柔软、渴望依傍的真实。
阿茹莫没有说话,只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抚过苏瑶湿润的脸颊,轻柔而坚定,像拂去花瓣上摇摇欲坠的晨露。她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在女孩发顶停留片刻,传递着无声的抚慰。
“哭出来也好,”她的声音低沉平缓,带着历经世事的通透,“寒气憋在心里更伤身。哭透了,郁结就散了。”
她又拿起一块裹满糖粉豆粉的糍粑,塞进苏瑶手里。“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目光转向门外那道沉默的高大剪影,语气里带着亲昵的无奈:“别看这小子现在黑着脸不吭声,倔得像头牯牛,八匹马都拉不回……可骨子里实在。”
她顿了顿,见苏瑶泪眼朦胧地望着门帘方向,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性子越犟的人,心思藏得越深。可一旦认准要扛的事,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用脊背顶住。”
门帘外,那沉默的身影在听到“犟得像头牯牛”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话语如石,在他磐石般的外表下激起细微涟漪。环抱的手臂不自觉收紧,臂上肌肉在湿透的粗布汗衫下绷出利落的线条。他像一块历经风霜的黑色玄武岩,以亘古的沉默,承载着帘内的一切——蒸腾的药草香气、压抑的啜泣、咀嚼食物的细碎声响,以及那一缕劫后余生的、微弱的暖意。
每一丝细微的动静,都像冰冷的雨点,重重砸在他绷紧的脊梁上。他的下颌线绷得冷硬,双唇紧抿,压成一道沉默的直线。肩上那块沉甸甸的湿布,不断渗出门帘那端闷热潮湿的气息,与他周身凛冽的寒意形成窒息般的对照。
阿茹莫收回望向门帘的深邃目光,那眼神仿佛早已穿透厚重的布幔,洞悉了外间无边的死寂。她嘴角那抹若有似无、了然于心的弧度悄然敛去,转为一片深水般的沉静。她微微颔首,不发一语,转身便俯身收拾起木盆旁的水渍与脏衣,动作稳如山岳,不见丝毫忙乱,只有一种沉缓而笃定的节奏。
屋里只剩下柴火规律的噼啪声,炭盆残余的暖意,以及苏瑶渐渐低弱下去的抽噎。角落里的陈月玩乏了,小脑袋一下一下地点着,嘴里还含着一块山楂干,就这么呼吸匀长地睡着了。阿茹莫轻轻抱起女儿,用旧布将她裹好,安稳地放入火塘边温暖的摇篮。陈月在梦中咂了咂嘴,脸上浮现甜睡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