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苏瑶的声音第一次彻底失去了平日刻意维持的清泠通透感,像一块被从高处狠狠掼下、碎裂开来的琉璃薄片,带着从未有过的、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与前所未有的急迫尖利。一种原始的、不受理智控制的冲动猛然压倒了所有矜持与隔阂,她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如同扑火的飞蛾般朝着几步之外那个沉默而立的血污身影冲了过去!
她纤细的手在那件鹅黄色运动服贴身口袋里一阵慌乱摸索,指尖微颤,沾上了几点更细小的红土。紧接着,一个印着小猪佩奇憨厚笑容的、小巧得如同玩具的粉色塑料盒子被她有些笨拙地掏了出来。指尖带着与焦急相符的超常灵巧,“嗒”一声轻响,盒盖卡扣弹开,圆鼓鼓的盒子像一朵机械驱动的塑料花蕾骤然绽放。里面,十几片叠得异常整齐、独立包装的创可贴赫然在列——每一片独立袋上都印着精美的蕾丝花边,以及色彩鲜艳的卡通图案:梦幻的独角兽、迪士尼的小美人鱼、绚烂的彩虹拱门……
没有半点迟疑!一只因紧张而微微发抖的指尖飞快掠过这些斑斓的小包装,精准地抽出一片印着水红色饱满草莓图案的创可贴!“嘶啦——”一声,塑料背胶保护膜被干脆利落地撕开!雪白的、散发着微弱消毒水气味的棉絮敷芯瞬间暴露在滚烫且带着血腥味的空气里。
一股浓郁的、甜到发腻发齁的人工草莓香精气息,强行混合着一丝微弱而刻板的化学消毒药水味儿,如同一个骤然生成的、来自遥远都市钢筋森林的、格格不入的温柔泡沫,在这充满浓重血腥铁锈气息、汗液酸咸、呛人尘土以及古老苦楝树皮辛辣苦涩的蛮荒战场上,猛然炸裂开来!这气息如此突兀而锋利,带着工业文明“洁净与抚慰”的承诺,瞬间刺破了空间原有的氛围,刺得周围每一个人的鼻腔都下意识地猛烈皱缩了一下。
“快!贴上!贴上它!不然伤口会感染的!会留疤的!”苏瑶将那精致小巧到如同塑料糖果艺术品般的玩意儿,急切地、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递向陈旭低垂的、依然如泉眼般渗血的手臂伤口。她的声音因为急切和某种混合了愧疚的强加意愿而带着明显的恳求。那片印着水红色鲜艳草莓、散发着浓烈工业甜香的轻飘飘贴皮,此刻宛如“文明世界”最便捷的馈赠,悬停在两人之间那短短的、仿佛隔着一道无形鸿沟的空气里,带着急切的弥补、笨拙的歉意与深深的愧疚。
陈旭垂下的眼睑极其缓慢地掀开。浓密睫毛的阴影褪去,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那目光平静无波得近乎冷酷,像两块沉淀了万年玄冰的黑曜石,掠过少女递到眼前的那片娇嫩欲滴的粉色草莓图案。那抹过分鲜亮、充满了人工脂粉气的卡通红,在这片灰暗粗糙、充斥着原始生命搏动痕迹的背景里,刺目、突兀得近乎荒谬。
他的视线向下移动,落在苏瑶紧攥着创可贴的手上。那双手,指甲修剪得圆润精致,涂抹着淡粉色珠光甲油——他曾见过城里女孩如何像完成仪式般涂抹它们。此刻,这双属于“画架和洋娃娃”的手,却在紧张与一股无法言说的焦虑中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再往下,就在这只白皙的手背上,几道被风筝尼龙线勒出的新鲜红痕同样清晰可见,如同几条丑陋的蚯蚓,匍匐在无瑕的瓷器表面。
创可贴散发出的那股浓烈虚假的甜腻草莓香,混杂着冰冷的消毒水气味,与他手臂上真实的、浓重的血腥铁锈味、滚烫的汗咸、树皮的辛辣、泥土的腥气……形成了剧烈碰撞、油水不容的绝对对立。这味道,让他的胃部本能地抽搐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排斥、嘲弄乃至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的情绪,在他深不见底的眼底悄然掠过。
他没有去接那片来自城市的、苍白无力的馈赠。那抹娇艳的粉色在粗粝的赭红土地上显得如此突兀,像温室里精心培育的花朵误入了蛮荒之地。苏瑶眼中水汽弥漫,困惑、尴尬与被拒的失落交织,纤细的手指捏着那片单薄的创可贴,微微颤抖着,仿佛下一刻便要落下泪来。她精心维护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秩序和“善意”,在此刻被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力量无声地拒绝了。
陈旭却缓慢而固执地抬起自己仍在渗血的左手。那只手污浊、野性,掌心和指节布满厚茧与新旧伤痕,血迹与泥土混合,宛如刚从古老战场归来的战士的手,带着一种深植于骨的疲惫与不容置疑的傲然。他的目光越过苏瑶,越过那片粉色的塑料薄片,冰冷而精准地扫过周遭贫瘠的土地,像鹰隼搜寻猎物。最终,视线锁定了断崖边缘几丛在烈日炙烤下边缘微卷、却依然顽强保持着墨绿坚韧的野草——那是紫珠草,大山赐予的天然伤药。
他的动作迅猛如扑猎,毫无迟疑!带血的右手如铁钳般利落采下几株紫珠草的茎叶,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般自然,是千百次山野求生刻入骨髓的本能。他甚至没有仔细擦拭草根上的泥土,便将这带着大地气息的草药狠狠塞入口腔深处,腮帮瞬间鼓起,带着山野生存者面对伤痛时不容置疑的决断。
“咔嚓!噗滋——”
紧闭的口腔内,响起令人牙酸的碾磨声。坚韧的草叶纤维被牙齿暴力碾碎,浓绿腥苦的草汁瞬间爆开。一股混合着生锈铁片、雨后湿苔又被烈火灼烧般的极端腥苦酸涩感,如同狂暴的山洪,轰然灌满他的口腔,猛烈冲击着咽喉,直冲天灵盖!这味道霸道至极,刺激得他下意识紧闭双眼,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脸上肌肉因极度的厌恶而微微抽搐。但他没有停下,反而更加用力地咀嚼,仿佛要将这苦楚连同伤痛一并碾碎。
牙齿化作了最原始、最高效的碾压工具!咀嚼肌狰狞地隆起,上下颚带着掠食者般的凶悍力道,疯狂地开合、研磨。坚硬的臼齿如同两副不知疲倦的精钢磨盘,将粗糙的叶脉与茎秆无情地嚼碎、压榨、融合。在唾液的浸润下,草药的有效成分被彻底释放,形成一团滚烫、粘稠、颜色深绿近墨、散发着刺鼻浓烈气味的药泥。这连贯精准、不带一丝犹豫的动作,宛如一场历经千年生存考验淬炼而成的神圣仪式,每一个细节都关乎生死。
他猛地扭头,“呸”地一声,狠狠啐出嘴里粗糙的渣滓,眉头依旧紧锁,口腔里盘踞不散的苦涩让他喉结滚动。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半分迟疑——快、稳、狠!没有缓冲,没有试探,只有从血脉深处涌出的、对伤痛的赤裸蔑视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解决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