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凉山,被一只无形巨掌彻底按进了冰窖底层。寒风褪尽秋日最后的温情,化作剔骨刮髓的淬火钢刀,自积雪覆盖的沉默雪岭奔腾而下,裹挟着亘古冰晶的嘶鸣,咆哮着席卷每一个山坳。风像饥饿的白色狼群,在红星希望小学那三层红砖墙校舍的屋檐窗缝间逡巡,发出凄厉如鬼哭或低沉如狼嗥的呼啸,宣告着凛冬严酷的绝对统治。
即便在这间狭小的二年级教室,寒意也如铅液般淤积,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每一次呼吸,都像将肺叶暴露在万千冰针之下,刺痛直透心底,连思维和血液都仿佛被冻得粘稠、板结。今年的酷寒远超以往,校舍配备的壁挂式空调外机覆满了厚厚的冰甲,内机吐出的微弱暖流简直是杯水车薪,一种无形的绝望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
校长曲比阿敏,眉头锁得比山坳的沟壑更深,在冰冷彻骨的办公室里焦灼地踱步。他的目光扫过窗外那片白色的地狱,耳中灌满被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稚嫩读书声。他的心,如同被冰锥狠狠刺穿,又冷又痛。绝不能让孩子们硬熬下去!一个尘封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发的火星,骤然点亮——炭盆!校库深处那些几乎被遗忘的老物件!他猛地一拍大腿,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抄起一串冰冷的钥匙,毫不犹豫地冲入漫天风雪。
他用力撞开那扇半掩着、锈蚀斑斑的铁门,在堆积如山的废弃桌椅和浓重的霉腐气味中,如同发掘宝藏般,费力地挪出了六只庞大、黑黢黢、覆满暗红锈迹的铸铁炭盆。当他粗糙的手掌抚过冰冷粗糙的炉壁时,眼中骤然燃起了希望的火光:这些笨重的老物件,将是抵御这灭顶之寒的最后堡垒!它们被迅速分别送往六个年级冰冷刺骨的教室。
教室中央,那只送来的铸铁炭盆如同远古的守护神像般矗立。炉膛内,几块青冈木正被赤红泛金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发出沉闷的“噼啪”爆裂声,随之喷溅出璀璨的金色火星。焦香的木质烟气,混杂着一丝类似烤焦红薯皮的甜苦气息,以及晒透的麦秸般的尘埃感,在冰冷的空气中顽强地氤氲开来,划出了一片无形的、脆弱的温暖领域。
厚重的烟尘微粒悬浮着,昏暗的天光透过窗户,勾勒出乳白色的光带,无数的尘埃在其中无声地跳跃。课桌上摊开的书本纸页边缘冻得发硬卷曲,翻动时发出枯叶碎裂般的“嚓嚓”声,脆弱得令人心悸。
一种紧绷欲裂的寂静笼罩着教室。厚重的旧棉帘门紧闭着,像筋疲力尽的士兵,勉强隔绝了门外那个风雪狂暴的世界。帘内,只剩下三种声音支撑着这岌岌可危的“人间”:炭火持续不断的“噼啪”爆裂声,几十支笔尖划过粗糙纸面汇成的“沙沙”声,以及孩子们压抑的、带着缕缕白雾的呼吸声。这些微弱的声响在死寂中被放大,交织成一种在严寒与茫然双重压迫下,脆弱却异常坚定的集体秩序感,底下暗流涌动的是沉甸甸的、无声的焦灼。
陈旭蜷伏在紧靠冰冷窗棂的课桌前,这里是寒气入侵的最前沿。几缕如毒蛇般的寒风总能寻隙钻入,冰冷地舔舐着他暴露在发白羽绒服外的粗糙脖颈,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让他忍不住猛打哆嗦,牙关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
他把身体蜷缩得更紧,像只受冻的刺猬,试图锁住体内那点可怜的温热。刺骨的冷空气冻僵了他的手指脚趾,血液仿佛都滞涩了,抽走了思维的活力,一种沉重的疲惫感自骨髓深处弥漫开来。大脑像是被冻成了一板结的浆糊,连完成最简单的逻辑滑动都变得异常艰难。
然而此刻,真正搅乱这“浆糊”、让他头痛欲裂的,是数学练习册上那道应用题。劣质油墨印出的黑色字符,在炭盆摇曳的火光和窗外惨淡天光的共同照映下,显得格外阴冷刺眼。头顶老旧的荧光灯管苟延残喘,投下病态的阴翳。每一个字符都像是从冰冷深渊爬出的鬼影,在他疲惫不堪、布满血丝的眼前扭曲、膨胀,如毒针般扎入:
“红星希望小学后勤处发木炭……二年级48人,三年级45人……运来两袋木炭,第一袋125千克,第二袋轻18千克……每人发2千克……问木炭够不够?够,剩多少?不够,差多少?(提示:先算总人数)”
这些黑黢黢的字迹和数字在他眼前疯狂地舞动、扭曲,仿佛构成了一座数字逻辑的冰封迷宫。125像一座冰雪巨峰;“比125轻18”?是125减18吗?“平均每人2千克”?要如何“搬运”到每个同学手上?这些抽象的概念变得具体而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陈旭浓黑的眉头死死锁紧,拧成了一个疙瘩,额角幼年跌落留下的浅疤隐隐作痛。“125减18是多少?”这个魔咒在他心里反复盘旋。他那粗糙的左手手指,尤其是指关节处已经开裂渗血的冻疮,无意识地相互掰扯、掐捏着,仿佛想从疼痛中抠出答案的踪迹。
“125……125……”他干涩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个位5减8?不够减……得借位……向十位借1……”这“借位”的概念,在他冰冷麻木的大脑中化作一条被极寒冻结、盘踞在思维出口的毒蛇,形成了一个难以撼动的冰封死结。思考的细流在这堵塞物前徒劳地撞击着,胸口沉闷得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人数?48加45?”心里似乎透进了一丝微光。他默默搭建着:“40加40是80,8加5是13……80加13是……93?九十三人。”他稍微松了口气。但一股强烈的不安全感如同冰冷的铁爪,骤然攫住了他的心尖。
算数必须落在纸上!他伸出僵直的手,拿起那支半旧的木杆铅笔,在皱巴巴的草稿纸上犹疑而吃力地写下歪扭的“48”,下面对齐写上“45”,上方画了一个歪斜的加号。个位:8加5等于13!写下“3”,上方小心标记一个“进1”。十位:4加4等于8,加上“进1”等于9。写下“93”。他停住笔,目光粘在“93”上,下意识地用脏旧的橡皮头在数字周围狠命地圈画,笔痕深陷纸张,仿佛在数字的冰山上宣告了一个暂时安全的港口。
然而,这短暂的轻松未能持续半息。核心问题如同捕兽夹般猛地咬合!每人发2千克?意味着2千克要乘以93人?!他的心再次沉入了寒潭。刚刚垒起的脆弱信心堡垒摇摇欲坠。“九十三……二九一十八,”嘴唇剧烈地无声翕动,“写8,进1;然后二三得六……”他猛地停顿,计算链条“嘎嘣”一声脆响——卡住了!“二三得六是60?加进位1是70?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