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一下,裴旭纵有千般不甘,万般怒火,也只能强压悲愤,下令全军停战,严守关隘。
朝廷的安抚随之而来——另一道圣谕,命景王裴旭继续坐镇拒马关,稳固边防;而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容行简,则奉旨率领此次北境之战的有功之臣,即刻返京,接受封赏。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既是安抚,也是调离。
容与在拒马关的锋芒,已让某些人坐立不安。
裴旭与容与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读懂了那份无奈与沉重。
容与默默接旨,没有多言。
数日后,一支略显沉默的队伍,在拒马关军民复杂的目光中,踏上了南归之路。
容与一身青色官袍,端坐马上,神色平静无波。
容妍一身火红骑装,英姿不减,但眉宇间却少了几分往日的飞扬,多了几分沉淀后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温若鸿骑在马上,目光望向北方,眼神深邃,刘大成却显得有些兴奋,穿着崭新的锦袍,骑着高头大马,左顾右盼,瞧上去格外期盼京城的繁华。
队伍中,还有几位在飞鹰堡之战中立下战功的将士代表,此刻一个个眼中也没有多少喜色。
车轮滚滚,马蹄踏踏。
队伍渐行渐远,将拒马关的烽烟、血泪与那戛然而止的悲壮,抛在了身后。
前方,是繁华依旧、却暗流汹涌的金陵帝都。
金陵,皇城,尚仪局。
容舒端坐于值房内,一身深青色女官常服,衬得她愈发沉静端凝。
她面前摊开着几份待批阅的文书,其中一份,是皇后娘娘刚刚发下的凤令——着尚仪局即刻筹备下月初八“赏花宴”,宴请宗室命妇及三品以上诰命夫人,并特别点明,务必安排“新近归京的有功将士女眷”出席。
容舒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赏花宴?在这议和风声刚起、北境战火方熄的微妙时刻?
皇后此举意欲何为?
是安抚人心?还是借机拉拢北境归来的“功臣”?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容妍的名字,心中微微一紧。
她心中千头万绪,表面却是不动声色地提笔,在文书上批注:“遵懿旨。着司簿司即刻拟定宾客名单,司乐司、司馔司协同筹备宴席、乐舞、陈设。名单需呈皇后娘娘御览定夺。”落笔沉稳,字迹娟秀,不带丝毫情绪。
放下笔,容姝的目光扫过另一份文书。那是内侍省转来的,关于沈贵妃宫中要求增拨一批苏杭贡缎的呈文。
容舒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
沈贵妃近来动作频频。先是其父在朝堂上力主议和,言辞激烈;接着又是她本人,以“体恤宫人”为由,多次向皇后请旨,要求增加各宫份例,尤其是她宫中的用度。
这看似寻常的请旨,实则步步紧逼,隐隐有与皇后分庭抗礼之势。
皇后虽未驳回,但每次批复都留有余地,显然也在权衡。
这后宫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早已暗流汹涌。
容舒提笔,在呈文上批道:“贵妃娘娘体恤,感佩于心。然,苏杭贡缎岁有定例,各宫均需。着司计司查核库房存余,按例拨付。若有不足,可请贵妃娘娘示下,是否从内库或本宫份例中调剂。”
批语滴水不漏,既未驳贵妃颜面,又严守了宫规份例,更将难题巧妙地推了回去。
在这风口浪尖,任何一点偏向,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容舒身为尚仪局司正,似乎天然就该是皇后的人,但自从上次的太子中毒事件后,她已无法全然信任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处理完文书,容舒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皇城肃穆的宫墙和琉璃瓦顶。
阳光正好,却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祖父的病时好时坏,前些日子因力挺巾帼营和拒马关粮策,在朝堂上殚精竭虑,又染了风寒。
这几日咳疾复发,精神愈发不济。
她虽在宫中,消息却还算灵通,昨日递牌子回府探望,看着祖父强打精神批阅公文的样子,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容家如今在朝中,如同逆水行舟,祖父的病体,更添了几分风雨飘摇之感。
“容司正!”一个清脆的嗓音在门口响起,打断了容舒的思绪。
容舒转身,只见柔嘉公主微微提着裙摆进来,一身鹅黄色宫装,更显得明艳照人。
她脸上带着惯有的骄矜,下巴微扬,眼神却亮晶晶的,带着几分急切和兴奋。
“臣容舒,参见公主殿下。”容舒敛衽行礼,声音平静无波。
“免了免了!”柔嘉随意地挥挥手,几步走到容舒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容司正,你听说了吗?拒马关那边要回来人了!”
容舒神色不变,微微颔首:“回殿下,臣近日忙于宫务,未曾细览邸报。只知朝廷已下旨停战议和,北境将士不日将凯旋归京。”
“哎呀,邸报上哪会写那么细,”柔嘉不满地撇撇嘴,声音拔高了几分,“是容妍!妍儿她们要回来了!就是那个那个在拒马关当女校尉的容妍,容行简郎中的妹妹……”
她越说越兴奋,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光芒:“容司正,你是不知道,妍儿可厉害了,听说她真的上阵杀敌了,还立了大功!”
“就跟……就跟戏文里的穆桂英一样,提枪上马,威风凛凛,杀得金狗落花流水!我的天,想想就就让人热血沸腾……”
柔嘉激动地在值房里踱步,裙裾飞扬:“你说她是不是特别神气?特别让人羡慕?!”
说到一半,她又叹了口气:“我也想那样,唉,整天困在这宫里,学这些规矩礼仪,烦都烦死了,连骑马都得在御花园那巴掌大的地方,憋屈。”
容舒就那样看着裴明月在她小小的值房里转圈,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就在此时,裴明月猛地停下脚步,看向容舒,眼神带着一丝热切和不切实际的幻想:“容司正,你说我要是跟父皇求求情,能不能也让我去北境看看?哪怕就当个女文书也行啊!”
容舒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她悄悄走回书案后,拿起一份关于下月宫中祭祀典礼流程的草案,目光落在上面:“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身份贵重。北境苦寒,战事凶险,非殿下宜往。”
“……沙场征战,刀剑无眼,岂是儿戏?殿下还是安心在宫中习礼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