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裴悫看着跪在阶下、神色坦荡、眼神清正的长子,眼中原本的怒火和不满,不由得微微一滞。
太子这番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推卸责任,更没有像四皇子那样委屈含冤。
他坦然认错,主动请罪,更将重心放在了彻查真相、维护法度之上。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生在皇家,犯错并不怕,重要的是犯错之后如何处置,如何令臣工与百姓心服口服,不失敬畏。
太子表现出的这份气度和担当,让皇帝心中那根因太子“仁厚有余、魄力不足”而绷紧的弦,稍稍松动了一丝。
而站在不远处的三皇子裴晔,看着太子裴晟那坦荡磊落的姿态,听着他那番恳切陈词,眼中那伪装出来的“忧心忡忡”瞬间凝固。
他心中暗骂:好一个老大,好一招以退为进!
主动认罪,请求彻查,既显得光明磊落,又将自己置于主动。若真让他查下去……万一……
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掠过裴晔眼底。
他精心设计的这步棋……似乎,并未完全达到预期的效果。太子……从何时开始,变得这么难对付了?
而此刻,跪于御阶下的太子,心中却是浮现出一个清逸的身影。
那个人,虽只陪伴、教导过他一年,却是真正授之以渔。
也不知容先生如今境况如何……
最终,昭乾帝对此事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他下令杖毙了那个家奴,令皇后对四皇子进行“训诫”;至于太子这边,也只是罚了个“失察”之过。
经此一事,朝堂和宫闱表面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四皇子闭门不出,太子低调行事,皇后虽恨沈贵妃母子,却也暂时隐忍,将精力放在安抚儿子和追查真相上。
沈贵妃虽恨皇后,却也因儿子得利而暂时收敛锋芒。
周进、常玉梁忙于应对朝堂上因“御马监旧案”掀起的余波和漕帮之事,无暇他顾。
一时间,竟显得三皇子裴晔一枝独秀,风头无两。
而千里之外的豫章城,被许多人或惦念或诅咒的容与,在容宅的书房内,面前却是另一番宁静温馨的景象。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窗外新绽梅花的清幽气息。
容与一身半旧的靛蓝道袍,长发随意束起,正坐在窗边的书案旁。
她身前,坐着粉雕玉琢的小外甥女敏儿和虎头虎脑的小外甥叶小宝。
敏儿七八岁年纪,梳着双丫髻,大眼睛亮晶晶的,正认真地跟着容与念《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声音清脆悦耳。
小宝才三四岁,坐在特制的高脚小凳上,小胖手抓着毛笔,在铺开的宣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圈圈,嘴里也跟着姐姐含糊不清地嘟囔:“天……地……黄……”
容与看着两个小家伙认真的模样,清俊的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发自内心的温和笑意。
她握着敏儿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日”、“月”二字,耐心地讲解着字义。
偶尔,她会伸手摸摸小宝毛茸茸的小脑袋,用指尖轻轻擦去他脸上沾到的墨迹。
蜜儿在一旁安静地研墨,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弯起。
容婉在清算账目,叶鑫坐在稍远处的书桌旁,捧着一卷书,偶尔抬头看看妻儿和容与,眼中满是温柔和满足。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容易一身风尘仆仆的灰布劲装,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容与抬起头,看向容易,眼神温和,只以目光无声询问。
容易俯身靠近容与耳边,声音低沉平稳,只吐出三个字:“办妥了。”
容与微微颔首。
她知道,容易已将那份至关重要的密信,通过隐秘的渠道,安全地送去了金陵,交到了容远鹤手中。
想必,容首辅不久之后便会收到了。
这步棋,至关重要。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敏儿和小宝,脸上再次浮现出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那无声的交流从未发生。
“来,敏儿,小宝,”她拿起笔,蘸了蘸墨,“舅舅教你们写一个字……这个字,念做‘家’。”
“我知道,就是咱们家!”敏儿开心地重复。
“家!”小宝也奶声奶气地跟着学。
书房内,稚嫩的读书声再次响起,混合着墨香与阳光,温暖而安宁。
窗外,豫章城在初春的暖阳下,显得格外平静。
尚仪局值房内,烛火摇曳。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
容舒独自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并非寻常宫务卷宗,而是她与林喜费尽心力收集来的、关于周进在宫内累累罪证的密录!
旁边,还散落着几份刚刚由祖父容远鹤通过隐秘渠道送入宫中的、誊抄的豫章漕帮核心账册残页。
她的指尖,正停留在一张泛黄的、边缘被烧焦了一角的残破信笺上。
这是林喜凭借记忆力,默写出的当年他偶然瞥见的、周进与常玉梁心腹传递的一封密信片段,信笺上字迹潦草,内容隐晦
容舒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她拿起旁边那份来自豫章的账册残页,上面清晰地记录着:
「某年某月某日,‘秋粮’三百担,运抵‘黑石渡’,交割完毕。」
「支出:常府管事‘三成利’……水路关卡打点‘两成’……余银……入库‘周库’……」
这几个关键词,与林喜默写的密信碎片,如同严丝合缝的榫卯,瞬间咬合在一起。
不仅坐实了周进与常玉梁勾结,利用漕帮走私私盐的滔天罪行,更清晰地勾勒出他们分赃的链条和地点!
一股冰冷的战栗混合着巨大的愤怒,瞬间席卷容舒全身。
她握着信笺的手指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周进、常玉梁……这些盘踞在朝堂与宫闱之上的毒瘤,他们吸吮着民脂民膏,践踏着国法纲纪。
而父亲……是否也是因为触碰了类似的秘密,才……
就在她心神激荡、沉浸在滔天怒火与惊骇之中时——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布料撕裂般的异响,从值房角落的窗棂缝隙处传来。
紧接着,一股刺鼻的、带着油脂气味的浓烟,如同毒蛇般,瞬间从窗缝、门缝中涌入!
眨眼间,室内便弥漫开呛人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