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舒合上账册,指尖冰凉。
她无意中掀开的,恐怕是一个足以震动宫廷的巨大黑幕。
这已不仅仅是克扣份例的小事,而是涉及巨额贪腐、甚至可能勾结外官、走私国禁的重罪!
周进……李忠……隆昌炭行……南珠……
这几个词在她脑海中盘旋,如同毒蛇般纠缠。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此事牵连太大,仅凭她手中这点账目疑点,根本不足以撼动周进分毫,反而会打草惊蛇,引来灭顶之灾。
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知道这“南珠”究竟流向何处?需要查清隆昌炭行的真正背景和运作方式!
窗外,夜色渐浓。宫灯次第点亮,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映照得如同白昼。
且说容与一行,一路波谲云诡,提心吊胆。
幸而容易身手卓绝,加之容与料敌机先,选择夜间隐蔽行船、避开主要码头泊宿,虽遇几次险情——诸如不明船只尾随、宵小试图趁夜登船,都被容易雷霆手段化解——总算有惊无险地抵达了豫章。
熟悉的青石板路,湿润的空气里带着水乡特有的气息。
容与乘坐的乌篷船停靠在城东一处僻静的私家小码头。
码头连着一条窄巷,巷子尽头,再过一条街,便是容家那座青砖灰瓦、带着小院的二宅院。
一行人穿过窄巷,推开那扇熟悉的、略显陈旧的木门。
小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
墙角几丛翠竹,一架葡萄藤爬满了半边院墙,深秋里叶子已有些稀疏,却依旧透着生机。
院中青砖铺地,几盆应季的菊花正开得热闹。
“二郎!”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从正屋门口传来。
母亲李月棠扶着门框,眼眶通红,正急切地望过来。
不过两年多的光景,母亲鬓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身形也更显单薄。
“娘!”容与心头一酸,快步上前,在母亲面前深深一揖,“不孝儿行简,回来了。”
李月棠一把拉住容与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眼泪止不住地滚落:“瘦了……黑了,二郎你受苦了……”她声音哽咽,紧紧攥着“儿子”的手,仿佛生怕她再离开。
“娘,二郎平安回来就好。”容婉的声音传来。
她穿着半旧的藕荷色马面裙,挽着家常发髻,头上只插着一支赤金嵌宝的小凤钗,面容温婉,此刻也是眼圈微红,站在母亲身后。
叶鑫就站在容婉身边,此刻正对着容与露出真诚的笑容:“行简回来了,平安就好,快进来吧!”
“姐姐,姐夫。”容与对着姐姐和姐夫点头致意,心中亦是暖流涌动。
“舅舅!”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七八岁的外甥女敏儿像只小蝴蝶般从屋里跑出来,小脸兴奋得通红,扑到容与腿边,仰着头,大眼睛亮晶晶的:“舅舅!敏儿可想你了!给我带好吃的没?”
容与上次回豫章,还是在两年前赴任途中,那时候敏儿已经记事,很是喜欢这个好看的小舅舅。
在敏儿身后,一个三四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怯生生地抓着姐姐容婉的裙角,露出半个小脑袋,好奇又有些害怕地看着容与,以及容与身后陌生的容易和蜜儿。
这是容婉的小儿子,叶小宝。
容与上次回来之时他才一岁多,所以对她几乎没什么印象。
“敏儿乖!”容与笑着摸摸敏儿的头,又看向小宝,放柔了声音,“小宝,还认得舅舅吗?”
小宝眨巴着大眼睛,没说话,只是把小脑袋往姐姐裙子里又缩了缩。
“小宝,快叫舅舅。”容婉轻声哄着。
小宝这才奶声奶气、含糊不清地叫了声:“啾啾……”
声音小小的,带着点害羞。
“二郎,快进屋歇着!”李月棠拉着容与的手往里走,又对容易和蜜儿招呼道:“阿易,蜜儿,快进来!一路辛苦!”
“张婶!快倒茶!把早上新蒸的桂花糕端出来!”
“老夫人,大小姐,姑爷。”容易和蜜儿连忙上前行礼。
“好好,都坐下说话!”容易在容家十几年,李月棠待他如同子侄,蜜儿来的时间短些,却也是讨人喜欢的姑娘。
只要没有外人,容家没那么多的规矩,没人会在他们跟前摆“主家”的谱。
“蜜儿姐姐!”敏儿也认得蜜儿,开心地跑过去拉她的手。
蜜儿笑着应了,蹲下身和敏儿说话。
小宝依旧躲在姐姐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偷偷打量着蜜儿和容易。
张婶手脚麻利地端上热茶和几碟点心,其中不仅有容与从小爱吃的,连容易喜欢的云片糕也准备了。
一家人围坐在一张旧方桌旁,气氛温馨而亲昵。
“二郎,这次回来……能多住些日子了吧?”李月棠给容与夹了块桂花糕,眼中满是期盼。
容与心头微涩,面上却带着温和笑意:“娘,看吏部安排吧。这次回来,总要多陪陪您和姐姐。”
“是了是了,到家就好生歇着,莫思虑那些劳心劳力的事。”李月棠连忙道。厅中气氛微妙地静了一瞬。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京城”、“官场”这些字眼,只谈“平安”、“休养”。
容婉轻声细语地说着家里的事:容香记的生意扩展如何,敏儿在隔壁私塾念书,先生夸她聪慧,小宝开始学说话了,就是调皮得很……
容与安静地听着,享受着这久违的、被亲情包裹的宁静。
容易坐在下首,沉默地喝着茶,却也认真听着,眼底不由流露出温和的笑意来。
蜜儿被敏儿拉到一旁,小声说着悄悄话,蜜儿还给敏儿展示着给她带来的小玩意儿。
小宝见蜜儿和姐姐玩得开心,似乎没那么怕了,慢慢从姐姐身后挪出来,好奇地看着蜜儿手里的东西,但还是不敢靠太近。
“只是……”聊了一阵,李月棠放下茶盏,眉宇间笼上一丝忧色,轻叹一声,“二郎在京城是吃了苦,但在外,未必就真比家中舒心多少。近两年豫章,也渐渐不太平了。”
“嗯?”容与抬眸,心思顿时警觉起来。
“是啊,”容婉叹息一声,蹙着眉,脸上也带着愁容,“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像是凭空冒出来一般。尤其是那水路相关的‘过境厘金’、‘河工协银’、‘码头维护费’,一层层加码,收得一次比一次狠!”
“官府……也是睁只眼闭只眼,默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