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离城那日,天色阴沉,秋风萧瑟。
昆明城东门外,官道两旁,却早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
前来相送的,有白发苍苍的老塾师,有身着襕衫的年轻秀才,有曾受她资助的寒门学子,有得到过她义诊施药的贫苦百姓,有敬佩她为人的乡绅商贾,甚至还有一些闻讯赶来的、眼神复杂的土民代表。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华丽的仪仗。
只有一双双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睛——震惊、不舍、感激、愤怒、茫然……交织成一片无声的海洋。
当容与一身布衣,在蜜儿和容易的陪同下,走出城门时,人群出现了瞬间的寂静。
随即,不知是谁带头,人群如同潮水般分开一条道路,却又自发地、默默地跟随着她的脚步,缓缓移动。
“容先生!”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塾师,颤巍巍地捧着一卷用蓝布包裹的书册,走到容与面前,深深一揖,“老朽……代云南万千学子,谢先生兴学助教之恩!”
“此乃昆明府学、及周边七县义塾学子,感念先生恩德,自发抄录的《滇南学子谢师文集》……虽文辞粗陋,然字字皆出肺腑!请先生……务必收下!”
老塾师身后,数十名身着青衿的学子齐齐躬身行礼,他们手中,都捧着同样的蓝布包裹!
这并非价值连城的珍宝,也不是所谓的万民伞,却比万民伞更显珍贵。
这是云南学子最质朴、也最真挚的心意,是容与两年教化之功,在这片土地上结出的最动人的果实。
容与看着那卷厚厚的、凝聚着无数学子心血的文集,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年轻而真挚的脸庞,饶是她心志坚毅如铁,此刻鼻尖也忍不住微微一酸。
她郑重地双手接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容某……愧领了。诸位……珍重学业,莫负韶华。”
她将文集交给蜜儿收好。
目光扫过周围那黑压压的、沉默相送的人群,看着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流露出的不舍与敬意。
“诸位乡亲父老,”容与的声音清朗,穿透萧瑟的秋风,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容某在滇两载,蒙诸位不弃,略尽绵薄之力。今虽离去,然教化之业,非容某一人之功,亦非容某一人可成。它系于在座每一位塾师之坚守,系于每一位学子之勤勉,系于每一位父老对子孙向学之期盼!”
“滇南文汇阁,容某所捐之书,不过引玉之砖。他日阁成,望诸位善加珍惜,勤学不辍!容某相信,云南文脉,必将如这滇池之水,生生不息!如这苍山洱海,万古长青!”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层峦叠嶂的群山,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
“书在,容某便在。诸位……珍重!”
说罢,她不再多言,对着人群,深深一揖。
然后,转身,在蜜儿和容易的护卫下,在天隼司缇骑的“护送”下,踏上了那辆半旧的青篷马车。
车轮碾过布满落叶的官道,发出辘辘的声响。
身后,是昆明城巍峨的城墙,是黑压压一片、久久不愿散去的人群。
秋风卷起她的布袍衣角,猎猎作响。
容与端坐车中,闭目养神。
清俊的脸上无喜无悲,唯有一片沉静如深潭的平静。
她知道,云南这一页,已然翻过。
前方等待她的,是京城的惊涛骇浪。
……
秋阳高悬,官道笔直如矢,延伸向北方天际。
两匹神骏异常的宝马——通体乌黑如墨、四蹄踏雪若云的“玄影”,与皮毛银亮似霜、身姿矫健如风的“霜岚”,正迈着轻快而稳健的步伐,跟随着一辆坚固宽敞的四轮青篷马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
车轮碾过平整的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悦耳的辚辚声,车身几乎不见颠簸。
这辆马车是容与从京城带来的,用了两年也不过是略旧了些,榆木骨架,榫卯精工,车厢宽敞舒适,内壁铺设着厚厚的锦垫,靠背角度恰到好处。
两侧设有固定书箱和放置茶具、食盒的暗格,窗棂上挂着透气的紫竹卷帘,既能遮阳透气,又添几分雅致。
马车行进在这平坦的官道上,安稳得如同行舟于平静的湖面。
车内,容与并未因“卸职待勘”的身份而显出半分颓唐。
她换回了素雅的青色棉布道袍,发髻仅用一根温润的黄杨木簪绾住,此刻正斜倚在软垫上,手中捧着一卷前朝地理大家徐霞客的《滇游日记》,看得入神。
小几上,一只精巧的黄铜风炉正用上好的无烟银霜炭,煨着一小壶上等的普洱春茶。
袅袅茶烟升腾,混合着书页散发的淡淡墨香,在车厢内氤氲开来,沁人心脾,驱散了旅途的浮躁。
马车后方十数步,一队身着暗紫色飞鱼服的天隼司缇骑紧紧跟随。为首的百户王钊,面庞冷硬如铁石雕刻,鹰钩鼻下薄唇紧抿,骑在高头大马上,眼神阴鸷地死死盯着前方的马车,如同鹰隼盯着难以捕捉的猎物。
他手下那十几个缇骑,个个神情肃杀,沉默寡言,马匹显露出长途跋涉的疲态,远不如玄影、霜岚那般神采奕奕。
晌午刚过,途经一片空旷的林地边缘。
王钊面无表情地勒住缰绳,嗓音干冷地吐出命令:“就地打尖!两炷香后启程!”
缇骑们如蒙大赦,纷纷下马,寻了道旁几块还算平整的石块或枯木桩坐下,动作略显僵硬地从各自的行囊中掏出干硬的杂粮饼、风干的肉脯条,再拔开皮囊塞子灌两口冰冷的清水,默默吞咽,气氛沉闷而压抑。
容与的马车则在不远处一片树荫浓密、避风且靠近溪流的空地上停下。
容易敏捷地跳下车辕,检查了下马匹,顺手从车底特制的暗格里拉出一个硕大的、用坚韧藤条编成的双层提箱。
蜜儿挽起衣袖,露出两截藕臂,开始从提箱中逐一取出里头的物件。
容与也搁下书册下了车。
一路上,这样突然的休整、突然开始赶路,不知发生了多少次,她都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