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试首日,天色微明。
昆明贡院厚重的朱漆大门在悠长的号角声中轰然洞开。
经历了前几日的流言风波,又在按察司雷厉风行擒获凶徒、学政衙门严正公告的震慑下,数千名云南童生怀揣着既紧张又期盼的心情,在兵丁吏役的严格搜检下,秩序井然,步履沉稳地鱼贯而入。
阳光穿透薄雾,洒落在气象森严的贡院中轴线上。
至公堂高耸于台阶之上,象征着学政的无上权威与公平的审判之地。
两侧鳞次栉比的号舍区,如同巨大的蜂巢,等待着士子们在此挥洒才情,一展抱负。
容与一身从四品绯色官袍,面容沉静如水,在众考官簇拥下亲临至公堂。
她并未落座正中的主位,而是立在丹陛边缘,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陆续进入各自号舍的士子们。
那张曾令无数贪官污吏胆寒的清俊面容,此刻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与责任。
她看到了混杂在人群中,神色复杂却同样绷紧神经的陈知信;她看到了许多衣着寒酸却眼神明亮的寒门学子;她也看到了坐在位置相对靠前、锦衣华服却明显更加紧张的穆泽轩——那位代表着滇西土司势力新生代、试图融入朝廷体制的土司公子。
“鸣炮!封龙门!”提调官洪亮的声音响彻贡院。
轰!轰!轰!
三声肃穆的炮响过后,贡院大门彻底紧闭,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巨大的“龙门”在士子身后合拢,象征着科举已然开始。
一时间,整个贡院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唯有巡场考官、号军的脚步声,以及偶尔传来的试卷翻动声、轻微的咳嗽声。
考题在严密的监视下分发。
容与早已换过的、亲自拟定封存的新题,此刻正被数千士子展开。策论题目深邃,要求士子纵论“国初平滇得失,兼议长治久安之策”,既考史识经义,更重经世致用之才。
容与在至公堂坐镇,目光透过敞开的殿门,投向外面的考棚。
她的精神高度集中,巡场官的每一次细微走动,考场内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氛波动,都清晰地映射在她的感知之中。
这场考试,绝不仅仅是选拔秀才,更是对她改革成果的检验,更是她在云南文教领域构建的秩序能否经受恶意冲击的关键战役。
前有黑山土司欲借谣言乱其心,这考场之内,必有阴霾伺机而动。
考试进行到午后,正是学子们绞尽脑汁、心神最为耗损之时,突然,一阵并非巡场应有的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堂前的寂静。
一名巡场考官,神色严峻、步履匆忙地押着一名考生,疾步穿过考棚之间的甬道,径直朝着至公堂奔来。
“大人!此生号舍中搜出夹带,请大人定夺!”巡场考官踏上至公堂的台阶,声音因激动和刻意压制而显得有些变调。
他身后的考生被两名号军左右反扭着胳膊,脸色煞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眼神中充满了惊惶与无法置信的绝望。
容与的目光如寒星般骤然锁定在那个被押上来的身影上。
穆泽轩!
此刻的穆泽轩,哪里还有半分土司公子的贵气与从容?他头上的方巾因挣扎显得有些歪斜,几缕鬓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脸上,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在接触到容与那冰寒目光的瞬间,喉咙像被扼住般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他那身上好的锦缎长袍,此刻也因拉扯显出了狼狈褶皱。
堂内数位在场副考、房官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窃窃私语声几乎要压抑不住。
土司之子在贡院作弊?!
这可是惊天丑闻!足以撼动整个云南官场好不容易维持的表面平静!
巡场考官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双手将一个巴掌大小、叠得极为方正的小纸块和一个似乎是从考桌夹板缝隙处撬开的小小木片碎片呈上,在容与严肃的视线下,细细讲述道:
“启禀大人!下官巡查‘申字’号棚时,发现该生穆泽轩举止异常,目光不时游移于考案下方!下官心存疑虑,上前仔细检查其考案,竟发现……竟发现其考案靠近地面的夹层木板有细微的撬动痕迹!撬开之后,于夹层空隙内,寻得此物!”
纸块被小心展开,赫然是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誊抄的数段经义和典故。字迹工整清晰,显然是准备多时的作弊小抄!
“大人!学生冤枉!学生冤枉啊!”穆泽轩终于在巨大的恐惧与屈辱中找回了声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带着哭腔,嘶声力竭地喊道:“学生根本不知道这考案夹层里有什么东西!学生坐到这里才半天,根本不曾动过这桌板!求大人明鉴!”
全场哗然,哗然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目光都投向端坐于主位的容与。
作弊证据确凿,但犯案者身份太过特殊。
穆泽轩的喊冤是真实的绝望表演,还是垂死挣扎?这到底是土司子弟的骄纵本性,还是另有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亦或者,是学政大人与穆铁山的某些……交易?
容与的目光,从跪地叩首、浑身颤抖如同秋风落叶的穆泽轩身上,缓缓移向那张罪证小抄。
纸上的字迹映入眼帘,容与的心中,却是微微叹息一声。
这手法……太熟悉了!
并非她见过这字迹,而是构陷的方式。
当年她风华正茂,踌躇满志初入科场,在某个关键的会试环节,也曾遭遇过几乎完全相同的构陷。
一张来历不明的小纸条,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出现在她的卷袋内,若非她当时机警,她很可能……不,她很清楚,她必然会被当场拿问,前途尽毁。
眼前的穆泽轩,这惊恐绝望的神情,这冤屈无门的姿态,与当年的自己何其相似。
而这张藏于考案“夹层”中的小抄,更是让容与产生了某些无端的联想。
黑山土司。
除了这个将穆家和她容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仇敌,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