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皇城,拂晓的晨光穿透重重宫阙,在殿前广场的金砖上投下巍峨宫檐的森严暗影。
承天门外,文武百官的朱紫袍服在晨光熹微中汇成肃穆的河流,向着龙庭汇去。
空气凝重,弥漫着金兽吐纳的沉水香气与压抑的朝堂风云。
朔望大朝,天子临轩,百官朝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响彻殿宇穹顶。
昭乾帝裴悫一身玄色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帝冕,端坐于赤金龙椅之上。
旒珠微垂,遮挡了部分神情,唯见下颌线条冷硬,周身散发着如山般沉重的威压。冕旒缝隙间偶尔透出的目光,幽深难测。
冗长的常例奏报结束,殿内陷入短暂的静默。裴悫低沉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寂,如同滚过青石的闷雷:
“饶州一案,容卿此行,情状已明。贾世仁其罪昭彰。”
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但所有人心弦都绷紧了几分。
然而话音一转,那平淡之下积蓄的力量骤然爆发,虽非咆哮,却带着足以让金殿回音的凛冽寒意:
“然则!”裴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森然威严,“贼人得以盘踞多年,为祸一方,岂是一人之力可为?!”
他目光如电,扫过殿中几位官员。
工部右侍郎、户部度支司郎中等人仿佛被无形之针刺中,身形瞬间矮了一截,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河道大工,关乎国本民生!百万漕银,岂容硕鼠蛇虫侵蛀?!层层剥皮,贪墨成风,致令残堤不堪一击!洪水滔天,淹田毁屋!百姓流离失所!几成泽国!”裴悫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沉,一句比一句冷,如同裹挟着江南千里哭嚎的寒风席卷大殿。
那压在喉咙深处的震怒,如同即将破开冰层的洪流,远比失态咆哮更具威慑力。
“此非仅贾世仁之罪!此乃……失察、纵容、沆瀣一气之过!蠹虫不除,国将不国!”裴悫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手指在龙椅扶手上重重一点!
“吏部!都察院!”
“臣在!”挂吏部尚书职衔的容远鹤卧病在家,作为其心腹副手的左侍郎立刻出列,还有身负都察院左都御史职司的胡不为,二人拜伏。
“即刻会同严查!涉贾世仁案上下官吏,失职、贪墨、行贿受贿,证据确凿者,无论职阶门第,一体革职拿问,家产查抄!其缺位,速与内阁议定,择清廉干练、可孚众望之员填补,十日内,名录报朕御览!”
“臣等遵旨!必当戮力同心,不负圣命!”二人高声应命。
胡不为表情严肃,眸中满是战意,王侍郎却心下苦涩——漕运一系中,容党人手众多,就连这次的首恶也是容首辅一脉,虽说只是外围人员。君不见,容首辅都称病罢朝?这就是对皇帝陛下的退让,也是给下边的人一个交代。
常玉梁位列阁臣班首,面沉似水,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皇帝此旨,分明是借容与查案的东风,以雷霆手段清洗他常党和容系的中坚力量。
但他的目光与裴悫冕旒下那道冰冷视线一触,所有劝谏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口——大势已成,辩无可辩,强出头只会引火烧身。
他只能紧抿嘴唇,微微垂下眼帘,默默安慰自己,漕运上和吏部大多是容老儿的人,他的损失不多,可惜看这次陛下的意思,自己是不太好往里插人手了,这么好的机会……
殿中短暂沉寂,几位想按惯例出来说“望陛下明察”、“甄别务需谨慎”的言官,被这无形重压和吏部、都察院已雷厉风行接旨的气势完全压住,嗫嚅着终究未能出声。
皇帝的意志,在刻意营造的雷霆之怒与清晰的法理正义加持下,顺遂无阻。
肃杀的气氛稍缓,裴悫转向容与,语气转为平缓,却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翰林侍讲容与,奉旨出巡,察奸辨恶,忠勤可嘉。学问优长,侍讲东宫夙有劳绩。”
顿了一下,裴悫做出满脸的欣慰,继续道:“着加授左春坊大学士衔,仍领翰林侍讲,待诏之职!望卿勉之。”
“左春坊大学士!”殿中响起低低的吸气声。
这是东宫詹事府所属的清贵尊衔,虽无实权,却位列五品,地位也在寻常侍讲之上,更是太子身边理论上的词臣领袖,其政治象征意义不言而喻!
容与心头猛地一跳,不知是喜是忧。
她深吸一口气,立刻出列至玉陛前,深揖及地:
“臣容与,叩谢陛下天恩鸿施!定当竭智尽忠,报效朝廷,不负圣望!”
额头触在冰凉的金砖上,一丝荒谬又沉重的感慨涌起——侍讲俸一份,待诏俸一份,如今再加上这左春坊大学士的顶级虚衔俸禄……
唉,没想到有一天,能打一份工领三份俸禄——虽说随时有掉脑袋的风险也就是了。
还未等百官从这番擢升的震动中回神,一名广东道监察御史出列奏道:
“启奏陛下!有广州府急报,参奏同知叶震之妻,诰封一品贞烈夫人岳剑屏者,擅预盐务、海防,聚乡民操演军务,牝鸡司晨,僭越祖制!”
秦老御史满脸的愤愤,扬声道:“请陛下申饬,并究叶震约束不力之责!”
此言一出,犹如投入石子的水潭,在大殿内激起涟漪。
常玉梁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接口,语调平和却绵里藏针:“这个……岳夫人乃忠烈之后,当年拒马关代父守城,先帝敕封,恩荣至极。”
“然女子之德,终究以贞静柔顺为上。如今身为命妇,行操演军卒、干预地方政务之事,确有不妥……叶同知身为丈夫、朝廷命官,理当……嗯,理当多加劝导约束!”
御史中一位以恪守礼法闻名的老夫子也难得立刻附和:“常阁老所言极是。”
“自古男主外,女主内,阴阳有序。女子参政预兵,实乃乾坤颠倒之象!咳咳……纵有天恩特旨,亦当谨守本分。长此以往,恐闺阁尽生逾越之心,礼崩乐坏矣……”
另一位年轻的张御史则激进道:“岳夫人以妇人身份训示乡兵,置海防官员于何地?此非‘佐理’,实乃干政!叶同知身为其夫,非但未能管束,反似默许纵容,尸位素餐,请陛下严查叶震!”
这三言两语,便将矛头引向叶润章的父亲叶震,给他扣上了“违反祖制”这顶大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