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热得很早,四月末的金陵已有了暑气,日落之后依旧残留着燥意。竹石居后花园的葡萄架下,却难得清凉。
架上藤蔓浓密,月光透过叶隙洒下碎银般的光斑。一张宽大的紫竹长案摆在庭院中央,四周散落着几把藤椅。
案上并非精致的碗碟,而是豪放地铺满了各式食材:切成大块的鹿腿肉、羊羔后臀、穿成串的鲜嫩时蔬,还有一尾尾用香料腌渍过、闪着油光的肥美鲜鱼。
一只小巧精致的泥炉放在案边,里面烧着上好的银丝炭,炭火上架着铁网。
空气中弥漫着混合着油脂、香料和炭火的诱人香气——这便是容妍组局、大家一起鼓捣出来的夏日消遣:庭前烤炙!
“阿兄!快尝尝这个!”容妍穿着清凉的湖蓝色夏衫,袖子高高挽起,额角挂着细汗,却丝毫挡不住她的兴奋。
她将一串烤得滋滋冒油、焦香四溢的鹿肉串塞到容与手里,金黄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爆出一簇跳跃的火星:“刷了阿兄那个秘制的‘八珍酱’,加了野蜂蜜的!”
容与接过,咬了一口。
鹿肉焦香滑嫩,裹挟着一种复杂奇特的香料风味——咸鲜打底,带着微妙的辛香和恰到好处的蜜糖甘甜,既去腥增香,又平衡了烧烤的油腻感,在夏日尤为爽利开胃。
“不错。”她赞许地点头,将手边的一小碟琥珀色的蘸料推给坐在对面的叶润章,“文泽兄,试试这个‘山葵酱’,提神解腻最是相宜。记得少蘸一点。”
那酱汁清亮剔透,带着一股奇异的冲劲儿。
叶润章放下手中的酒杯。他今日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衬得人越发俊朗风流。
叶润章闻言,笑着拿起一串烤笋片,小心翼翼地蘸了点那山葵酱送入口中,顿时一股强烈的辛香直冲鼻腔,激得他眼泪差点出来,却又觉得异常过瘾。
“嘶……好家伙!行简,你这酱汁……够霸道!”
他吸着气笑道,赶紧端起旁边一大盏冰镇过的淡黄色饮子灌了一口。
那饮子色泽清透,带着浓郁的柚子清香,入口冰凉酸甜,还夹杂着捣碎的柚子肉和隐隐的橙香,清爽至极,瞬间抚平了口中的辛辣与油腻。
“这是……蜜渍柚茶?”叶润章回味着那独特的酸甜平衡,眼睛一亮,“妙啊!夏日饮这个,比那腻乎乎的冰酪更清爽,妍儿的手艺愈发精进了!”
他看向一旁正兴高采烈烤着鱼肉的容妍赞道。
容妍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是!这个方子也是阿兄教的!用了岭南来的柚子和小酸橙,把瓤捣碎了,加上蜂蜜,放井水里湃了半天!——嫂嫂也快尝尝!”
容妍一边炫耀,不忘给晏清倒了一盏饮子,旁边四五岁的元儿早抱着小盏咕咚咕咚喝了一气,舔了舔嘴唇,伸着手问姑姑还要。
园内的气氛轻松热闹。
李月棠坐在一旁含笑看着孩子们说笑。莲蓉早吃饱了,此刻霸占了一把空椅子,懒洋洋地眯着眼打盹,尾巴尖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
酒过三巡,烤肉的烟火气略散,话题渐渐从吃食转向闲谈。
叶润章又喝了一大口冰柚茶,驱散了体内的酒气与燥热,看着跳跃的炭火,忽地长叹一声,脸上惯有的风流潇洒被一丝无奈取代。
“唉,这世道,想吃顿安生饭都难。”他状似无意地感慨一句。
“嗯?”容与正用银签剔着一块鱼骨,闻言抬眼看他,“怎么?叶大才子又碰上什么烦恼了?”她语带调侃。
叶润章苦笑摇头,那笑容里带着点说不出的郁闷:“行简,你说……我这官儿,当得可真是时运不济!”
“哦?”容与停下动作,眼中带着询问。
叶润章压低了点声音,带着几分自嘲:“容老大人那‘妙计’,部里点了我的名儿,跟着户部关侍郎和漕运司的人,专跑江南西路那一截河道沿线的富商大贾收钱去!”
容与眸光微动。
她当然明白这是个什么“好差事”。
户部派人辅助漕运司征收“助饷”,表面是监督,实则是分润油水。派到谁头上,基本等同于送一笔不小的“财路”。
只是……
“这不是好差事么?”在一旁跟着备菜的乐儿耳朵尖,好奇地插嘴,“我听喜儿姐姐说,外面的人都抢着要干这种有油水的活呢!叶大人您该发财啦!”
叶润章脸上的苦笑更浓了,无奈地摆摆手:“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财是那么好发的?”
他转向若有所思的容与,语气无奈:“行简,你是明白人。这种‘助饷’,说白了就是变相的摊派!征收标准全凭漕运司那些吏员一张嘴,估值高低,全看你和他们‘关系’如何。”
院中一时安静下来,只剩树上的鸣蝉拉长了声音,叫得人愈发烦躁。
“户部的人跟着去,名义上是监督,实质上……嘿嘿,也就是跟着一起‘喝汤’,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叶润章灌了口冰柚茶,却冲不淡口中的苦涩:“我若随波逐流,跟他们一样伸手,倒也罢了。可……”
“我叶家虽不是清名满天下的诗礼传家,可这昧心钱,我叶润章还拉不下脸去收!况且,若真收了,就真成了他们的同伙,日后万一有个风吹草动……”
他顿了顿,眉宇间闪过一丝傲气与忧虑交织的复杂情绪:“可我若洁身自好,寸利不沾,反而成了异类。户部里那些指望着分润的同僚,也会视我为眼中钉。”
这些事,晏清早听自家夫君念叨过,只是她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此刻便也没有插嘴,只是哄着儿子不叫他再喝太多冰饮子。
叶润章叹息一声,继续道:“这差事办下来,银子可能没落着几个,仇人倒先结下一大堆。”
他摊了摊手:“你说,我这算不算被架在火上烤?”
院中的炭火劈啪作响,莲蓉在椅子上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容妍眨了眨眼,似乎也明白这里面的凶险,脸上跟着带上了一丝担忧,小声嘀咕:“那……那义兄你怎么办啊?”
容与沉默片刻,看着好友脸上那份难得的疲惫与挣扎,心中亦是为他叹惋。
她当然清楚叶润章的处境。
容首辅那一套,看似皆大欢喜的“良策”,核心还是盘剥和分赃的游戏。
叶润章身处其中,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就被孤立边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