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舒的目光在那红绳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随即移开。
她心中莫名地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仿佛那根不起眼的旧绳,勾起了某种沉睡在记忆深处、模糊不清的熟悉感,却一闪而逝,这是第二次了。
她总是看着这位容侍讲面善,这感觉却毫无来由。
心中这般思索着,但容舒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尽显端庄。
宫女将托盘小心放置在容与的书案一角。
那座玉山笔架甫一落案,清光流转,瞬间压住了满桌略显陈旧的文房,成为最耀眼的焦点。
贡墨与雪浪笺的雅致,更是衬得周围黯淡了几分。
“容司正辛苦。”容与再次致谢,目光真诚地看着容舒。
容舒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比方才公式化的笑容真切几分的弧度:“容侍讲客气了。娘娘吩咐之事,分内而已。”
她顿了顿,目光在容与清俊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那丝莫名的亲近感又涌了上来。
容舒犹豫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意味:“说起来,前次在宫中,听娘娘提起容侍讲在江南盐政一事上颇有见地,娘娘甚为赞许。容侍讲年纪轻轻便得此历练,实属难得。”
容与心中微动。
她看着容舒那双清澈的眼眸,那里面除了宫中女官的矜持,似乎还藏着一点别的东西——一点对“容行简”这个人的好奇?一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亲近?
不过,此时却不是相认的好时机——也或许,一辈子不要相认,对两个人才都是好事。
“司正谬赞了。”容与谦逊道,目光坦然地迎上容舒,“江南之行,不过恪尽职守,仰赖陛下洪福与诸位大人提携罢了。”
她的话锋微转,语气诚挚:“倒是司正,身处宫闱重地,侍奉凤驾,劳心劳力,更需保重。若……”
容与的话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只有自己能懂的郑重:“若司正日后有何不便之处,或需宫外些许微末助力,只要力所能及,容某定当尽力。”
容舒微微一怔。
她看着容与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里面没有试探,没有算计,只有一片坦荡的关切和……一丝她读不懂的、近乎歉疚的复杂情绪。
这突如其来的善意让她心头一暖,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更加强烈了。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颈间衣襟下那枚从不离身、贴身佩戴的、早已磨得光滑温润的银质长命锁轮廓。
这是她唯一的、关于“家”的模糊印记。
“容侍讲有心了。”容舒的声音比刚才更柔和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宫中诸事虽繁,却也自有章程。舒……本官,尚能应付。”
她差点脱口而出自己的名字,及时改口,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赧然,随即恢复端庄:“侍讲好意,本官心领了。他日若真有叨扰之处,还望侍讲莫嫌烦扰。”
容舒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了这份情谊。
两人目光再次交汇,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淡淡的暖流。
“司正言重了。”容与也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
容舒不再多言,恢复了宫中女官的仪态,对着容与及堂内众人微微颔首示意:“娘娘旨意已宣,舒告退。”
她转过身,带着两名宫女,和重新端整的仪仗,步履依旧沉稳端庄,消失在清秘堂门口。
容与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
她低头,指尖轻轻抚过书案上那座温润的玉山笔架,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腕上那根旧红绳,心中百感交集。
对容舒的愧疚如同藤蔓缠绕,但看到她如今端方自持、前程似锦的模样,又有一丝欣慰。
角落里,韩松死死盯着容与案头那座光华流转的玉山笔架,再想到方才容舒对容与那不同寻常的温和态度,以及两人之间那短暂却透着熟稔的交谈……
一股强烈的酸涩与嫉恨再次涌上心头。
凭什么?!凭什么她容行简就能得到皇后如此恩宠?连首辅府的嫡孙女、皇后身边的女官都对她另眼相看?!他攥紧了手中的笔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将那紫竹笔管捏碎。
皇后赏赐的玉山笔架在容与案头熠熠生辉,如同一块无形的磁石,吸引着翰林院各色目光。
羡慕、敬畏、探究……以及,一道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的阴冷窥视。
容与的感官向来敏锐。
自容舒送赏之后,她总能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一些异样。
有时是眼角余光瞥见班房外廊柱后一闪而过的衣角;有时是当她离开片刻返回时,案头书卷摆放角度微妙的差异;甚至有一次,她午间小憩醒来,发现窗棂缝隙处似乎残留着一道被匆匆抹去、却未净尽的指痕水汽。
起初她并未在意,翰林院人来人往,同僚走动也属寻常。
但次数多了,那窥视感便如同细密的蛛丝,缠绕上来,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恶意。
她不动声色,只在案头那方贡云墨的墨池边缘,用指尖蘸取一点特制的、遇光会留下极淡荧痕的粉末,轻轻抹过;又在玉山笔架底座与书案接触的缝隙处,卡入一根比发丝还细、却坚韧异常、连接着桌角暗匣内一枚小铜铃的透明丝线。
这一日午后,容与被邓学士唤去商议一份前朝水利图的校勘事宜。
她离开时,特意将一份摊开的、看似重要的《漕运通考》卷宗压在玉山笔架旁,又顺手将一枚小巧的犀角镇纸“无意”地碰落在地,滚入书案下方阴影处。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容与借故取一份遗漏的档册,折返班房。
她脚步放得极轻,如同狸猫踏雪。
行至班房门口,透过半开的门缝,她清晰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俯身凑在她的书案前——那人影身形微胖,穿着深青色鹭鸶补服,正是韩松!
韩松似乎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案头那座玉山笔架,一只手甚至无意识地抬起,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温润的玉峰。
他的背影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贪婪、怨毒与挣扎交织的复杂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