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先生那布满伤疤的手指在桌面轻轻点了点:“殿下知遇之恩,某记下了。日后若有疑难,某自当……尽力参详。”
“甚好!甚好!得先生相助,本王如鱼得水!”裴晔大悦,今日的成功让他对这位神秘门客的智谋再无怀疑。
两人又密谈了片刻,裴晔详细描述了殿上各方反应,尤其是其他几位皇子,以及父皇对他额外的关切问询,言语间踌躇满志。
肖先生大多时候静静听着,帷帽阴影下的视线似乎一直落在桌面某处,偶尔发出短促的嘶哑应答,或指出一两个关键的人名让裴晔多加留意,只在听到某一个名字的时候,顿了顿,险些捏碎杯盏。
直到月上中天,裴晔才意犹未尽地亲自将肖先生送至密门旁。
肖先生无声地踏入密道幽深曲折的阴影中,没有丝毫停留,如同融入暗夜的幽灵。
密道门缓缓合拢,重新归于寂静。
明亮的书房灯光下,只留下那一盘金灿灿的赏赐孤零零地摆在桌面,以及刚刚裴晔放在桌上那张最新的邸报——其上,“大赦天下”四个墨色大字尤为醒目。
幽深的密道内。
肖先生停住脚步,他那双布满硬茧和狰狞疤痕的手伸出黑袍,捻起了那张他从暗格中带回的邸报,借着秘道通风口透进的极其微弱的光线,目光落在了那“大赦天下”的诏令之上。
他的手指,在那坚硬的纸面上摩挲着,动作很慢,似乎在感受那墨字的触感。
良久,一声极低、极冷、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嘶哑笑声在狭窄的密道中响起,带着刻骨的寒意和无法言喻的嘲弄与苍凉。
“呵……大赦……”
笑声戛然而止。
他只将那邸报一角用力捏在手中,捏得那处纸面凹陷、起皱,留下一个无法抚平的印记。
随即,他将邸报随手掷在地上,不再看第二眼,黑色的身影如同墨染般,更深地遁入了前方的黑暗中。
那扔下的邸报上,“大赦”二字在微光下晦暗不明,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讽刺。
赦与不赦,于他,早已是另一重地狱了。
秋老虎的余温早被长江沿岸湿冷的冬雨洗刷殆尽,岁末的金陵城,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压低了梧桐树梢,寒气侵肌砭骨。
街头巷尾缩着脖颈的行人呼着白气,唯有为年关忙碌的市井烟火尚存一丝生气。
浙闽盐业的风暴余波未平,但更大的涟漪已经荡开——皇帝亲设的“皇纲盐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了核心,打着“筹措军饷,平抑盐价”的招牌,强势推行“以物易引”新法。
第一年定为粮棉等朝廷急需之物。
诏书一下,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地纠缠、博弈,前景未明。
腊月十六,朔望朝会毕。
天色依旧阴沉,但比起往年此刻户部衙门前的愁云惨淡,今日承天门外的白石广场却罕见地弥漫着一股带着温度的人气。
无他——今日是户部“颁俸日”。
大昭官员俸禄依循前朝“后周”旧例,多为年俸,腊月统一发放。俸禄名目看似优厚,然经百年折色演变,以及吏部、户部层层“漂没”,实发到手的,往往是些价值不等的米、麦、布匹、绢纱,甚至偏远地区的盐引、茶引,再点缀少许铜钱。
这笔钱,对坐拥田产商铺的勋贵外戚而言不过杯水车薪;但对大批洁身自好、只知皓首穷经的清流京官,尤其是翰林院、都察院、国子监的官员,这却是一年到头维系一家老小温饱、偿还一年欠债的“活命钱”。
广场一隅,早早排起了长队。
寒气中,清流官员们的脸色被冻得青白,却难掩眼中的殷切期盼。
不少人身着官袍已显陈旧,甚至有同僚私下嘀咕着,某位七六品主事的官袍下摆的补子都已洗得褪色发白,隐约透出里头更破旧的夹袄。
“忍忍,再忍忍!回去就能给孩子们扯块新棉布添冬衣了……”一位姓孙的御史搓着冻得发红的手,低声安慰着旁边哆嗦得更厉害的黄姓言官。
黄言官家里的老母病了一个秋,抓药借贷欠了米铺不少钱粮。
“也不知今年麦子成色如何?若又是陈年的秕谷……”一位国子监博士忧心忡忡地叹气,他家人口多,全靠俸禄过活。
更有些清苦的翰林,为了不失体面,连官袍都是典当了妻子的簪环,付了押金向城中“租衣铺”赁来的,就等着俸禄发下,先还了这笔“债”,再解家中燃眉之急。
户部库吏在高台上点卯唱名,声音在寒风中拉得很长。
领俸的官员依次上前,核对官身文书,验看发放凭条,然后由库丁将属于各自品级的俸禄——麻袋装的粗米或陈麦、捆扎的粗布细葛、成卷的绢帛、一小袋铜钱——搬运出来。
容与今日在官袍外罩了一件鸦青色的鹤氅,带着容易来到广场。
她是本年二月中探花,初授翰林院七品编修,随即加待诏衔,又在夏初升任正五品翰林院侍讲。
俸禄需按此三个时间节点分段计算,颇为繁琐。
容与的穿着打扮在人群中并不太扎眼——因为如无特殊状况,官俸都需要本人来领,广场中多得是穿裘衣罩名贵大氅的豪富,但容与那份清逸的气度,仍引来了不少同僚的拱手致意。
“翰林院侍讲,容行简!”户部吏员高声唱名。
容与上前递上印信。
户部书吏对照名册,算盘拨弄得飞快,最终唱出:“实发:禄米三成,支粳米十石、粟米六石;麦三石;本色绢二十匹、葛布五匹;铜钱一百五十贯!”
两个健硕的库丁很快抬出三个鼓囊囊的麻袋,又扛来一大卷绢布和一捆葛布,最后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容易上前一步,动作麻利地接过分量十足的米袋布匹,随手掂了掂那袋铜钱,分量尚可。
容与心中微动。
虽然她不靠俸禄生活,但这毕竟是她入仕以来首次凭自身品阶获得的“回报”。
握着那冰凉的钱袋,看着眼前实实在在的米粮布匹,一种“收获”的踏实感油然而生。她用冻得微红的手仔细在户部账簿上签下名字,字迹清逸依旧。
就在她签完字,示意容易先行将东西搬到路边马车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佝偻着。
他排在队伍的末端,似乎在等待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