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双目微睁,专注凝听,手指无意识地在几案上轻叩。
“请侍讲详解‘载物’。”
“‘载物’者,非仅承受,更在化育万物并生之荣光。”
容与语气沉凝,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其象如大地无私,孕育万千生灵。移于人事,为君者,当有此博大胸襟,涵养万民。”
她顺势引入了自己在江南盐政所见,盐场灶户困苦流离,犹如无水之鱼……
“譬如臣在江南盐场,盐工汗流浃背,担盐如担山,一旦朝廷清厘积弊,安顿其生计,使其有薪米养家,有闲时育子,有未来可期,那份感恩劳作之情,那份发自内心的宁定,不正如同雨后春苗,焕发出勃勃生机?此亦载物化光之现也。”
两人又就“顺承”与“刚柔”之辨讨论良久。
太子问:“侍讲提及‘至柔动刚’,治国安邦,若一味怀柔,恐失之宽纵;若一味刚猛,又失之酷烈,何以把握?”
容与淡然答:“譬如治水,疏导为顺为柔,筑堤束洪亦可为刚。核心在审时度势,明察秋毫。治民亦然,教化劝谕是为柔,纲纪法度是为刚。刚柔并济,如阴阳相推,无有穷尽。”
她随即引了《淮南子》“积力之所举,无不胜也;众智之所为,无不成也”,阐述聚合民心智慧之力方为根本。
不知觉间,时辰已近午。
殿内阳光斜移,光线映在容与沉静的脸上,更添几分出尘之意。
她见时辰差不多了,遂整理衣冠,郑重退至三尺线外,深深行了一礼,并非寻常跪拜,而是道门稽首之礼,广袖垂下如云。
“讲论到此,伏惟殿下勤思体悟天道国本之相连。臣所陈浅见,不敢言是,但求启殿下明镜之心。臣告退。”
这姿态,谦退到了极点,明确了自己引导而非师者的身份,也将太子高高捧起。
那份风仪,令人心折。
太子裴晟起身回了半礼,眼中充满了激赏、敬佩与亲近之意。
容与正欲告退,太子裴晟却温言道:“容侍讲今日所授,如醍醐灌顶,孤心甚悦。宫中路径曲折,孤送侍讲一程。”
此言一出,侍立一旁的东宫内侍皆露讶色。
太子亲自送一位五品侍讲出宫?此等礼遇,实属罕见。
但见太子神色诚挚,目光清亮,显然是真心实意。
容与亦是微怔,随即躬身:“殿下厚爱,臣惶恐。岂敢劳烦殿下?”
“侍讲不必推辞,”太子已率先步下丹墀,杏黄常服的袍角拂过光洁的地面,“孤亦想与侍讲再闲叙片刻。”
容与只得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步出东宫正殿,踏上通往宫门的漫长宫道。
深秋的宫苑,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青石路面,踩上去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洒下斑驳的光影。
太子刻意放缓了脚步,与容与并肩而行,身后只远远跟着两名垂首屏息的随侍太监。
“方才侍讲以‘静翕动辟’喻冬藏春发,又以水滴石穿喻柔韧之力,孤深以为然。”太子声音温和,带着思索后的余韵,“只是……孤尚有一惑。侍讲言‘至静而德方’,心如止水方能方正无偏。然身处宫闱,朝事纷繁,人心如潮,孤常感心绪难宁,欲守此‘静’字,何其难也?侍讲可有教我?”
容与侧首,看着太子年轻而略带困扰的侧脸,心中微动。
这位储君,是真的在思考为君之道,而非敷衍了事。
容与的目光扫过宫墙边一株高大的银杏,几片金叶悠悠飘落,她伸手轻轻接住一片,递到太子面前。
“殿下请看此叶,”容与声音清越,如风拂过檐铃,“秋深叶落,非叶之愿,乃天地时序使然。叶落于地,静待化泥,滋养来年新绿。此非其‘静’乎?然风起时,它亦随之飘摇;雨落时,它亦承其润泽。此非其‘动’乎?”
她将叶片轻轻放在太子掌心:“殿下所言‘心绪难宁’,乃因殿下心系社稷,忧国忧民,此心本善。‘静’非心如槁木,万念俱灰。而是如这落叶,虽身处风浪,亦知自身归处,明自身本分。”
“心中有主,有常,有定见,不为外物浮议所摇,不为一时得失所惑。此心澄澈,如明镜高悬,虽映照万千景象,镜体本身却湛然不动,此方为‘至静’之真谛。”
“殿下勤思政务,体察民情,此是‘动’,然心中常存仁厚方正之念,不为谗言所蔽,不为私欲所扰,此便是‘静’中持德。”
太子低头看着掌心那片脉络清晰的金叶,又抬头望向容与那双清澈沉静、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包容万物的眼眸,心中若有所悟。
不过,理虽如此,裴晟却叹息一声,望向紫宸殿的方向,语带怅然:“侍讲此言,何其难也。”
容与微微一笑:“殿下天资颖悟,一点即透。良知可致良行,总比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得好。”
裴晟不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
两人继续前行,气氛比方才更加融洽。
不知不觉,已行至宫门附近。高大的朱漆宫门在望,门禁森严。
容与停下脚步,对着太子深深一揖:“宫门在即,殿下请留步。臣告退。”
太子也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位清逸出尘、才学卓绝却又谦逊守礼的侍讲,心中充满了敬意与不舍。
他郑重回礼:“侍讲慢行。今日一晤,获益终生。孤盼侍讲常来东宫,指点迷津。”
“殿下勤学善思,乃社稷之福。臣随时恭候殿下垂询。”容与再次躬身,姿态恭谨,却自有一份不卑不亢的风骨。
太子目送着容与清瘦挺拔的身影穿过宫门,消失在宫外熙攘的人流之中。
他伫立原地,久久未动,手中那片金黄的银杏叶,在秋阳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秋风掠过宫墙,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飘向远方。
太子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转身,步履坚定地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
另一边,紫宸宫西暖阁。
袁保垂手侍立,声音不高,却将东宫讲经的每个细节描绘得栩栩如生。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皇帝手指捻动那枚墨玉扳指的细微声响。许久,他缓缓将扳指“嗒”地一声按在紫檀小几上,沉静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淡淡开口:
“知道了。”
朝堂上,关于浙闽盐政一案的风波尚未完全平息,专司一行人虽已归京,但后续的官员任免、盐引新案的试行等等,且还有得拉扯。
不过眼看中秋将近,中秋过后不久就是万寿节,宫中要忙碌的事情总是一件接着一件,前朝与后宫紧密相连,却也隐隐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