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扶着母亲李月棠立于船舷。
李月棠望着眼前这座远比豫章府城宏大、繁华、也透着更沉重威压的帝都水门,眼中既有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也难掩初至京华的几分新奇与隐隐的不安。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儿子”的手臂。
王琴则背着一个小包袱,抱着莲蓉的小笼子,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乡下姑娘初入大城市的局促与紧张,但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探求和兴奋。
“娘亲,看那边!”容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指向码头石阶上某个奋力挥舞着手臂的娇小身影。
李月棠循声望去,只见容妍穿着一身亮眼的鹅黄色春衫,梳着俏皮的双环髻,髻边簪着两朵新鲜的粉色海棠花,正踮着脚尖,在人群中拼命朝他们挥手。
小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嘴里似乎还在喊着什么,只是被码头的嘈杂声淹没了。
“妍儿!”李月棠的眼睛瞬间亮了,长途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脸上绽开慈爱而欣慰的笑容,也忍不住朝女儿挥手回应。
船刚搭好跳板,容妍便灵巧地避开人流,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一头扎进李月棠怀里,声音又脆又亮,带着浓浓的鼻音:“娘!您可算来了!妍儿想死您了!”
她紧紧抱着母亲,小脑袋在李月棠怀里蹭了蹭,随即又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容与,带着邀功般的得意:“阿兄!你看我把娘接到了吧!我算得准不准?我就说是今天到!”
容与看着妹妹那副模样,眼中也染上暖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嗯,算得准。真是辛苦我们妍儿了。”
容妍这才注意到容易和王琴,立刻松开母亲,笑吟吟地打量着王琴:“咦?小琴也来啦?”
李月棠笑道:“对,琴儿以后就在京里帮衬着伺候了,你小时候不是一直喜欢和她一起玩?”
多年未见,王琴连忙上前一步,有些紧张地福身行礼:“见过妍小姐。”
“哎呀,别这么客气!”容妍笑嘻嘻地拉起王琴的手,上下打量着她清秀的脸庞和灵动的眼睛,“咱们自小一处长大,我拿你当妹妹,你还叫我妍姐姐就好!京城可好玩了,回头我带你逛去!”她的热情瞬间化解了王琴的紧张,小姑娘脸上也露出羞涩又开心的笑容。
容妍又转向容易,熟稔地拍了拍他结实的手臂:“明彻哥!一路辛苦啦!家里的桂花酒可给你留着呢!”
容易微微颔首,嘴角也上扬了几分:“多谢小小姐挂念。”
一行人下了船,早有容妍安排好的两辆马车等在码头僻静处。
容妍亲自扶着母亲上了前一辆车,自己也挤了进去,亲亲热热地挨着母亲坐下,小嘴像倒豆子般开始叽叽喳喳:“娘!您坐稳了!咱们这就回家!我哥新买的宅子可好了!就在同仁坊,离义兄家不远,清静得很!后院还有一座小阁楼,夏日里吹风肯定凉快,可惜现在还有些冷……”
容与和容易对视一眼,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和赵叔打过招呼,让他去赶后头的行李车,他们二人索性坐在了车辕上。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驶离喧嚣的码头区,转入相对安静的街巷。
容妍一路指点着窗外景致,兴奋地介绍着这是哪条街,那是什么铺子,哪家的点心好吃,哪家的绸缎漂亮。
外头的容与听着,偶尔搭一句话。
李月棠含笑听着,目光透过车窗,好奇地打量着这座陌生而宏大的城市。
王琴坐在另一辆车上,也忍不住偷偷掀开车帘一角,满眼新奇地看着两旁飞掠而过的繁华街景和从未见过的各色人等。
骡车最终停在一处青砖灰瓦、门庭清雅的宅院前。门楣上悬着一块新制的黑底匾额,上书两个清逸洒然的隶书大字——“竹石居”。
“娘!到家啦!”容妍率先跳下车,欢快地推开虚掩的乌木大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精巧雅致的庭院。
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蜿蜒,两侧错落点缀着几丛翠竹,竹影婆娑,在春日午后的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光影。
墙角果然如容妍所说,种着几株茉莉和栀子,虽无花,枝叶却修剪得整齐精神。
正院中一株铺展开的葡萄藤格外醒目,此刻也发了新芽。树下还设了一张石桌和几个石墩。
“娘,您看!”容妍献宝似的拉着李月棠的手,她指着后院前一小片空地,“我还让人开了块小菜畦,撒了小油菜和芫荽籽,过些日子就能吃了!自己种的,便宜新鲜!”
……
这一天,容妍就像闲不下来的小百灵鸟,拉着母亲四处转悠,介绍街坊四邻,讲述自己的事情,询问大姐的情况。
当晚,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和母亲住在了一处。
初初换了环境的莲蓉似乎也有些不适应,窝到了容与的床上,在她那身玄青色道袍上蹭了不少的黄毛。
家中安顿下来,容与也该去翰林院报到了。
翰林院位于皇城东南隅,朱墙黄瓦,气象森严。
院内古柏参天,环境清幽,与一墙之隔的六部衙门的喧嚣截然不同,处处透着“清贵”二字应有的肃穆与书卷气。
容与身着崭新的七品青袍鹭鸶补服,头戴乌纱,手持吏部签发的文书,在引路小吏的带领下,穿过重重门廊,步入翰林院的核心区域——清秘堂。
此地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及修撰、编修等核心官员处理机要文书、编修国史之所,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书卷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威压感。
引路小吏在一处挂着“史编”木牌的班房前停下,躬身道:“容编修,此处便是您当值的班房。孔修撰与韩编修已在里面了。”
容与颔首谢过,推门而入。
班房内宽敞明亮,靠墙是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塞满了各种典籍、卷宗和邸报。
临窗并排放着三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
此时,靠里那张最大的书案后,一位身着绯红五品白鹇补服、须发花白、面容红润富态的老者正歪在宽大的太师椅里,手里捧着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从案头一个小巧的紫砂壶里啜一口热茶,发出满足的喟叹。
看来这便是翰林院修撰,孔德明孔大人,她的顶头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