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看向的方向,那里,几辆低调奢华却标识不明的青篷马车静静停驻。
其中一辆的车窗帷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玉扳指的手轻轻掀起一角。
隔着清晨略带薄雾的空气,谢廉那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面孔在车帘缝隙中显露出来大半。
他并未下车,也未看向别处,目光正正地落在此处——落在容与身上。
那眼神,仿佛经验丰富的猎人在欣赏即将步入精心布置陷阱的、最具活力的猎物;又如同高明的棋手,终于看到期盼已久的对手执子落盘,闪烁着期待棋逢对手的灼灼光芒。
看到容与投来的目光,谢廉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扯出一个若有似无、意味难明的笑意,随即对着容与的方向,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车帘随即轻轻落下,隔绝了那张令人心悸的面容。
“阿兄?怎么了?”容妍也顺着哥哥的视线望过去,只看到那几辆低调的马车和放下帘子的动作,没看见人,有些疑惑。
容与收回目光,脸色平静如常:“没什么。”但眼底深处,却多了一丝凝重。
容易也发现了那边的动静,蹙了蹙眉,略带担忧地看向容与。
“肃静!江西南昌府,于函、林海!”响亮的声音打断了这边的思绪。
念名开始了。
“于兄,到你了!”连金跃连忙提醒。
于函沉声应道:“在!”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容与和桂锦程,抱拳一礼,随即大步走向队伍前列。
接着是桂锦程、连金跃,他们的名字相继在广场上空响起。
两人深吸一口气,对容与和容妍用力点头,头也不回地汇入了如潮水般涌向黑漆大门的人流。
送行的亲友无法再入内。
容妍踮着脚,看着连金跃和桂锦程消失在门槛后的人群中,越发紧张地捏着衣角。
“江西省南昌府,容与!”
那洪亮的声音终于响起。
“阿兄,到你了!”容妍忍不住低呼一声,小脸绷得紧紧的。
容与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外围人海中妹妹那小小的、充满期盼的身影,眼神温和坚定,示意她放心。
随即,她不再迟疑,迈开步伐,沉稳而坚定地朝着那扇决定无数人命运轮回的黑色大门走去,迎着清晨微光,毫不犹豫地汇入了那条名为“功名”、实则暗流汹涌的窄门长龙。
沉重的贡院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喧嚣与关切。
一股混杂着陈年木料、尘土、墨香以及……隐隐排泄物发酵气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贡院独有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容与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反而带来一丝清明。她压下心头的些微波澜,汇入井然有序的人流中,走向第一道关卡——搜检。
虽说本朝搜检没有那么严格,但也要脱去最外层的裘衣,如今正是农历二月,春寒料峭,无数饱读诗书的瘦弱举子冻得瑟瑟发抖,面皮发青,但也只能咬牙忍耐。待检查完毕,取回衣物考篮,重新穿戴整齐,寒意已悄然侵体。
容与倒是神色如常——该准备的她都准备好了,任谁来,也发现不了异常。她常年习武,体质也比其他举子好些。
搜检过后便是点卯入舍。
巨大的广场上,按照省份和千字文排序,吏员手持名册高声唱名:
“江西省南昌府,容与!洪字第十八号!”
容与松了口气,起码这次不是臭号。
她随着小吏的指引,进入庞大如迷宫般的号舍区。
贡院内部如同一个被围墙分割的巨大棋盘,无数条狭窄的甬道纵横交错,两侧便是密密麻麻、如同蜂巢鸽舍般的考室——号舍。
容与随着小吏穿过重重甬道,最终停在“洪”字号区域深处的一个号舍前。木牌上书:“洪字第十八号”。
号舍极其狭小,仅容一人勉强转身。一块木板横亘,上半段为案板,下半段为坐板,角落有一个放置考篮杂物的小隔板,仅此而已。
抬头望去,窄窄一线天空。
这便是未来九天她赖以生存和战斗的空间。
她刚放下考篮,便听见附近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和剧烈的呕吐声——显然是有人不幸分到了传说中的“臭号”。
容与在庆幸的同时也眉头微蹙,立刻拿出早已准备的薄荷脑油和雄黄包,撒在门口角落,又点燃一支提神的艾草线香,而后便是早已熟悉的清理号舍、支撑油布。
宁可跟空气斗智斗勇,总好过事到临头茫然无措。
安顿下来不久,第二通鼓响。
考场内鸦雀无声,唯有寒风吹拂号舍的破洞,呜呜作响,以及隐约从各处号舍传来的低咳或压抑的呻吟。
第三通鼓响,号官开始巡查封门。
沉重的木栅栏被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将每个举子彻底隔绝在属于自己的方寸之地。
至此,龙门关闭。即便有考生突发急症,也要等够九天,哪怕结果是不治身亡死在贡院。
容与将文房四宝整齐摆放在案板上,砚台中倒入清水,取出墨条,开始不疾不徐地研磨。
墨锭与砚石摩擦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这近乎死寂的环境里,成了她心跳之外唯一可闻的律动。
冰凉的寒意透过薄薄的靴底渗入脚心,她不禁跺了跺有些僵硬麻木的双脚,又将一块硬硬的姜糖塞入口中,辛辣的味道瞬间在口腔蔓延开来,刺激着疲惫的神经。
终于,试卷发了下来。第一场,考《四书》题、《五经》义。容与展开试卷,目光沉静如水。
……
容与所在的“洪”字号区域相对安静,环境尚可,也没有人突发癔症大肆喧闹的事情,算是运气不差。
九天三场考试,是一场对学识、意志、体魄的极端淬炼。
冷馒头伴着碎冰渣咽下,夜半蜷缩在木板上几乎无法入眠,四肢冻得麻木几乎握不住笔杆……种种艰辛,不一而足。
好在容与准备得充足。
特制的小炭炉里烧了热水,在无人巡查的时候,从空间里偷渡一些炭块出来,保证一直有热水用,手炉也一直都是暖的,甚至直接偷渡不起眼的热食——比如提前做好的饭团之类的。
这几天不好熬,容与可不想因为过于谨慎反而生了病,多年辛劳毁于一旦。
好不容易熬过前两场的经文义理、律法数算,第三场才是真正的胜负手——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