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可教也!”容与笑道,“正是此理。那些盘踞久远、靠祖荫和行商网络坐享其成的巨贾,他们习惯了拿钱砸人,对于这种需要真正组织大规模物资调度能力的硬要求,反而是笨手笨脚,甚至视为畏途。”
“而那些更有闯劲、更灵活、有路子搞到稀缺物资、有本事组织有效物流的中小盐商,甚至一些新兴的、背后靠着勋贵实权人物的商人,便会乘势而起!这就等于在旧有的盐商阵营里埋下了一条‘鲶鱼’,不声不响地撕开一个口子,徐徐进行新血更替。”
“而且,”容与目光深邃,“这所需物资年年不同,甚至季节更替。前一年囤积棉布想等着以后用的盐商,第二年朝廷可能就要铁砂了。如此变幻不定,等于断了那些妄想靠一次投入就吃老本的心思。不同的商人有不同的渠道,年年换新血。如此这般,不显山不露水,数年下来,朝廷需要的物资无需另外费心费力采购,盐业格局也可以慢慢翻新。”
容与将手中吃剩的核桃皮丢入炭火中,轰的一声,爆起一阵火花,映入三人眸中。
她语气淡淡,仿佛在拂去某些不值一提的尘埃:“至于剩下的那些老顽固……待根基稳固,刀口磨利,再去清算不迟。”
书房内一时安静,只有炭火的轻响。
容与看着他们,脸上的冷峻和谋划却慢慢淡去,最终化作一种放松的笑意:“不过嘛……”
她向后靠在铺着柔软羊羔皮垫的紫檀木椅背上,动作惬意。
恰好,窗外远处传来一声不甚清晰的爆竹声,像是哪家顽童提前试响的,闷闷的,却带着十足的年味。
“这一切都是后话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天大地大,过年最大!”
她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和零星开始飘起的细小雪花。
“就是大昭的皇帝陛下,”容与嘴角勾起一丝轻松的笑意,“也要封印过年的。”
封印,意味着除紧急军务外,朝廷诸事暂时停摆,君臣一起放假。
无论阉党如何煽风点火,盐商如何囤积居奇,闹剧如何上演,在这辞旧迎新的关口,朝堂上下,京城内外,都得按捺下纷争,先过个安生年。
风,总会在年后刮得更紧。
但至少在这年关将至的几天里,连冰冷的刀锋,似乎也被浓浓的年味和封印的规矩,暂时搁置、收敛了锋芒。
“都准备好了吗?”容与笑着问容妍,“祭祖的年货,给邻居亲朋的回礼,还有咱们自家的酒菜?”
“当然啦!”容妍立刻被拉回了过年的气氛,小脸上又恢复了雀跃,“早就备得妥妥当当!阿兄你就安心读书、等着辞旧守岁吧!”
容易也露出了些许暖意:“我这几日看着,四周都是读书仕宦人家,还算清静。”他指的自然就是安全问题了。
书房内的政治硝烟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竹石居日益浓厚的年节气息。
这个年,终究是要在风波暂歇中迎来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腊月三十,金陵城彻底被年节的红火与喧腾点燃。
鞭炮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空气里弥漫着火药特有的硫磺味儿,混杂着家家户户飘出的年夜饭香气,将这异常寒冷的冬夜也熏染出浓浓的人间暖意。
竹石居正厅里,灯火通明,一片喜气洋洋。
大红灯笼高悬,映照着崭新的桃符窗花,正中的楠木八仙桌上,满满当当摆着鸡鸭鱼肉、时蔬瓜果,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一尊紫铜温酒鼎里,琥珀色的上好金华酒散发出醇厚的暖香。
因容母远在豫章,叶家长辈也未在京,两家人便凑在一处守岁过年。
容妍今日穿了一身喜庆的绯红撒金海棠纹袄裙,梳着双丫髻,簪了两朵俏丽的绒花,像只快乐的喜鹊,里外张罗着。
晏清也着了身鹅黄色祥云纹的袄裙,更显温婉,抱着裹得圆圆的小元儿逗弄,小家伙被红红火火的气氛感染,兴奋地咿呀学语。
容易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藏青新袄,默不作声却手脚麻利地在一旁照应着炉火酒水。
叶润章今日也穿得格外精神,宝蓝锦缎袍子衬得他面如冠玉,风流依旧。
众人围坐,笑语喧阗。容妍执壶,先为两位长兄斟酒祝祷:“祝哥哥们新年新气象,心想事成!”
“好!我们妍儿就是嘴甜,”叶润章笑着举杯。
“这第一杯,也要恭贺行简,弱冠之喜!二十整岁,正是鹏程万里的好年纪!”他带头,众人一同向容与敬酒庆贺。
烛光下,容与清俊的脸上也染了一层暖色,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虽未多言,却也举杯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液滑入喉中,带来一股勃勃生气。
一时间,人人举杯,各有贺词,赵叔赵婶等佣人也都上正厅里贺了一回,容与叫容易安排了过年的红封,众人才喜气洋洋地离开。
——他们在厨下自有一番宴席,菜色也很不错,不跟主子们在一起还更自在些。容与从不在这些事情上抠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小元儿熬不住困意,在娘亲怀里打着小哈欠。容妍便自告奋勇带着嫂子和元儿去后头暖阁休息。
晏清温柔地看了叶润章一眼,后者含笑微颔,她便抱着孩子跟着容妍去了。
一时,正厅只剩下容与、叶润章和坐在下首的容易。
喧嚣似乎也随之远去了一些,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菜香,外面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也似乎成了遥远的背景。
叶润章自斟了一杯酒,执在手中把玩着光滑细腻的瓷杯,脸上方才热闹场中的神采飞扬淡了些许,流露出几分心事。
他抬眼看向对面安安静静吃菜的容与:“行简,开春之后,除了你的春闱,还有一事……我们这届庶吉士,也要散馆了。”
容与放下银箸,因为喝了些酒,她的眸中含着水汽,目光温润地看向叶润章:“文泽兄心里可有眉目了?是打算留在馆阁、进翰林院清贵地待着,还是谋求外放一方,牧守黎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