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旭在暖榻上坐下,刘绮韵亲自捧着一碗温热的甜羹过来。他接了,目光扫过这布置得精致温馨的屋子,看到角落里那盆开得正好的水仙,随口道:“这花倒是精神。”
刘绮韵在他身侧坐下,并不太近也不太远,笑盈盈地看着他小口尝着羹汤:“嗯,昨儿花房特意送来的,说是新育的品种,香气清幽不腻。王爷喜欢便好。”
她目光柔柔地落在裴旭身上,带着安心和满足。
裴旭感受着她温柔的注视,听着她絮叨这些家常琐事,那些在朝堂上勾心斗角、暗流涌动的算计似乎在一点点离他远去。
刘绮韵总有种能力,能将这王府里最金尊玉贵的地方,营造出一种……像是寻常人家温馨夜晚的错觉。
这份错觉,对于裴旭来说,难得地叫他轻松。
那盛甜羹的碗小小巧巧,正合内院女子的胃口,对于裴旭来说却只能算是润了润喉。
他喝完了羹,放下碗,看着刘绮韵明亮的眼睛,那股因盐政僵局而起的烦躁似乎淡了。捏了捏眉心,难得露出一丝疲态,却并没有将朝堂之事对她多说,只是道:“你这里倒是清净舒坦,不比别处……哼。”
后半句欲言又止,只是冷哼一声。
刘绮韵只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温柔地笑一笑:“王爷为国事操劳,妾能做的,不过是让您回来时松快片刻罢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多是刘绮韵在说些她安排的“年节小趣”,请了哪个巧手伶人预备在府中演一出《游园惊梦》,或是她亲自画了样子让人给王妃、各院姐妹以及王爷的孩子做新荷包云云。
她的声音清脆而柔婉,将王府内宅那些或大或小的“热闹”也说得鲜活有趣,又绝口不提任何是非争斗。
裴旭就那样放松地倚在靠枕上,听着,偶尔应一两句,冷硬的眉眼在温暖灯火和温言细语中渐渐舒展开来。
侍女端着新换的、用掐丝珐琅托盘盛着的热茶进来时,低眉顺眼,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扰了这份佳偶天成的美好。
然而,在灯火的暖光下,裴旭合眼小憩时,刘绮韵眼底深处却是闪过一丝疲惫。
她享受着这泼天的富贵荣华吗?自然。
没有哪个人能真正拒绝这样的安逸奢靡,尤其是从下边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人。
锦衣玉食,仆从如云,无人敢轻慢……
但这金丝软缎包裹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需要她用尽心力去扮演。外头的算计她暂时还掺和不上,这后院的金玉牢笼里,已是刀锋暗藏。
这王府里,人人说话都有好几层意思,每一个字、甚至每一根头发丝都要摆对位置,一不小心就会坠入深渊。
表面的风光温软,看似富贵无边,却像是缀满了明珠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
直到芷兰在帘外轻声提醒:“王爷,庶妃,晚膳已备好了。”
刘绮韵才从突如其来的疲惫感中醒过神来,立刻扬起那最恰到好处的、柔美温顺又带着点依赖的笑容,看向裴旭:“王爷,是在妾身这儿用晚膳,还是……”
裴旭舒展了一下筋骨,站起身,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就在你这儿吧,清静。又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王爷——您就是笑话妾身,只知道吃吃玩玩,比不得王妃娘娘贤良端惠……”刘绮韵轻轻哼了一声,牵着裴旭的袖角娇嗔一声,只是很快便又笑着介绍起今晚准备的膳食。
腊月二十五,离年关只剩屈指可数的几日。
金陵城的大街小巷本该洋溢着节前的喧嚣和喜庆,然而一种紧张而不安的气氛却悄然弥漫。
往年此时熙熙攘攘的采买年货的人流似乎也因那居高不下的盐价而少了几分生气。
这日午后,容易走进书房,对着正临窗看书的容与低声道:“行简,街面上有动静了。”
容与放下书卷,抬眼。
容易继续道:“户部衙门口,被围了。有一群自称‘苏南浙北盐民代表’的人,领头几个跪在衙门外,捧着一卷厚厚的‘万民书’,说是代表万千因盐政凋敝而‘活不下去’的百姓,向户部赵大人请愿,恳请朝廷收回盐法新议,恢复旧制。”
“还说……还说再不体恤民情,天下就要大乱了。”
容与唇角勾起一抹无声的冷笑:“果然,来了。”
窗外传来呼啸的风声,拂动了檐下的风铃,本该清脆的铃声也被冬日的严寒染得沉闷,当啷当啷。
容易微微颔首:“是。闹得挺大,围了不少人看热闹。衙门的差役不敢强硬驱赶,毕竟沾着‘民意’二字,只能好声劝慰着,还给那些人送了热姜汤,怕冻出人命来担不起干系。”
“苏南浙北的代表?”容与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讥讽更深,“呵,这戏码,做得可真足。京城内城,六部衙门不在皇城之内,倒也便利了这出好戏。”
她忽然起身,看向在暖榻旁看着账本的容妍,眼中带上了一丝玩味的笑意:“妍儿,走,带你出去看个热闹。”
容妍正对着一笔支出挠头,手中的毛笔蹭了蹭脸颊,闻言惊讶地抬头:“阿兄?看什么热闹?”
“你不是说最近的盐不好买么?咱们去瞧瞧,这年关底下的‘民意’大戏是怎么唱的。”容与笑意不减,语气轻松得像要带妹妹去看灯会,“记得穿上斗篷,把风帽戴严实了。”
容妍虽然不明所以,但对出门看热闹总归是兴奋的,立刻收好账本,雀跃着去换衣裳。
内城户部衙门前的街道宽阔,平日里肃穆庄严,今日却被围得水泄不通。
离衙门台阶十几丈远的地方,几个穿着破旧棉袄、戴着破毡帽的汉子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为首的老者手捧一卷看着颇有分量的黄布卷轴,哭丧着脸,不住地向衙门口的方向作揖磕头,口中哀嚎着:
“青天大老爷开恩!”
“给百姓一条活路!”
“再不收回盐法新制,我等就要饿死了!”之类的话语。
旁边还有几个稍年轻些的同伴,也跟着跪在一旁,附和着喊口号,捶胸顿足,神情悲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