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崇俭在容与那颗霸道丹药的催逼下,竟真的奇迹般地熬过了最危险的关口。
虽然依旧不能下床,甚至说话都耗神费力,但脸上的青灰之气褪去了大半,呼吸也较之前沉稳绵长了些。
那双原本浑浊涣散的眸子,也时常能清晰地聚焦,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明澈。
容与被客客气气地安置在了温府一处僻静的小院。
她“游方道士”的身份,以及那手匪夷所思的“吊命奇术”,让她得到了秦长史和其他下人格外的敬畏,甚至是小心翼翼的殷勤。
毕竟,老大人能否等到公子归来,全赖这道人手中那几粒神秘药丸续命。
容与倒也乐得清静,默默制药,偶尔在府中散步,观察着这座象征着莒县权力核心的府邸。
肃穆,简朴,规矩森严,隐隐透着一股压抑的疲惫,与府外县城的氛围如出一辙。
然而,温崇俭清醒后的第一件事,竟是以需要“清谈解闷”为名,在服药的间隙,请容与近前相陪。
他屏退了左右,只留秦长史在门口侍奉。
“小道长……”温崇俭靠在厚厚的引枕上,声音虚弱却字字清晰,目光平静地落在容与那张蜡黄易容的脸上,“这几日,多谢你费心了。”
他没有追问她的来历和那丹药的出处,但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却让容与心头微凛。
“老大人言重,此乃贫道分内之事。”容与垂眸应道。
“分内?”温崇俭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苦涩的自嘲,“世上哪有那么多分内之事……不过都是权衡与煎熬罢了。”
他停顿片刻,似乎在积蓄力气,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穿透了屋顶,投向一个遥远而沉重的过去。
“小道长觉得,莒县如何?”他忽然问道。
“市井安宁,商旅略通,虽在乱世,难能可贵。”容与谨慎回答。
“安宁……是啊……”温崇俭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如同从肺腑最深处刮出的寒风,“这点安宁,是用了多少人的弯腰屈膝、多少次的委曲求全换来的?”
他那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上的花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老夫……温崇俭,”垂暮之年的老人念出了自己的名字,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祖宗庐墓尚在临安旧地。世代簪缨,诗礼传家……到头来,我竟成了金国,不,成了这鞑靼的官。”
他抬起眼,直视着容与,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深如渊海的羞愧与无法解脱的痛苦:“做了鞑子的官!祖宗蒙羞,死后也无颜面对先人牌位!”
秦长史在门口,身体猛地一震,泪水瞬间涌上眼眶,痛苦地低下头。
“我们温家,”温崇俭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坦然,“只会读书、只会做官。除了这个,别无他能。我父祖辈在大唐做过官,在后周也做过官,到了我这一辈……天下又换了主人。”
一阵冷风穿过回廊,卷起地上残余的几片枯黄残叶,发出簌簌的轻响,打着旋儿又重重跌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老人缓缓摇头,满是褶皱的眼皮下,闪烁着不甘与认命交织的光芒:“除了做官,我还能做什么?举业?行商?务农?早已不知为何物。我唯一会做的……就是在这官位上,竭力保全这治下的一方黎庶,让莑人少受些涂炭之苦。”
容与抿了抿唇,却不忍打断这垂暮老者的自白,只能抬起手给老人微微顺气。
温崇俭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带着一种压抑了一生的悲愤与无力:“在鞑靼人与汉民之间,在东家与西家之间,赋税徭役与民生凋敝之间……一辈子!整整一辈子!都在斡旋,在安抚,在乞求,在讨价还价!”
铅色的云低低压着屋顶,酝酿着一场未知的初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清冷的味道,是冬日独有的肃杀与沉寂。
这满目萧疏的景象,与榻上老人枯槁的形容和沉缓的语调交织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颓势与时光的无情。
“老夫……从来未曾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做过一天官!每一次迎来送往,每一次调运粮草,每一次镇压刁民或是安抚流寇……老夫这脊梁,就断一分!”老人的话语如同钝刀割肉,字字泣血。
室内药气弥漫,混杂着陈年木器和厚重被褥的气息,沉闷得几乎令人窒息。
容与为老人端了一盏茶,片刻的激动后,是更深沉的疲惫,老人抿了一口茶水,声音低沉下去,只剩下无尽的苍凉:“可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只求百年之后,这莒县百姓提起温崇俭这个名字,骂声能少那么一句半句,也算……值了。”
容与静静地听着。
她能感受到老人话语中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历史负担和道德拷问。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老人要给温若鸿起字为“南渐”——南归,那是祖孙两代积压了数十年的屈辱与不甘,是温崇俭用尽一生屈膝奉承、耗尽心血也要为子孙铺垫的一条,通往“挺直脊梁”之路。
接下来的几日,仿佛形成了某种默契。
温崇俭精神稍好时,竟真的处理起一些紧要公务来。
秦长史呈上来的公文,他口述批示意见。有时遇到棘手之处,他还会向侍立在旁的容与征询:“小道长来自……四方,见识广博,对此案\/此事……有何见解?”
语气竟有几分考校之意。
容与从不推辞,亦不避忌。
她的分析条理清晰,思路开阔,往往一针见血,提出的处置办法兼顾法理人情,又极有远见。
温崇俭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中精光闪烁,有时甚至会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欣慰。
他会在容与说完后,再结合本地情形,补充一二。这当了一辈子县官的老人,于基层公务上的驾轻就熟非容与能想象,这短短几日,她便获益良多。
通过谈话和批阅公文,容与得以窥见这位老人在这风雨飘摇之地维持治下不易的冰山一角。
哪项赋税实在避无可避,他又如何恳求上司减免了多少;上次闹水患,他从哪里抠出钱粮赈济;哪处寨堡不宁,他派了谁去安抚;甚至哪家大户侵占良田他悄悄压了下来,哪家豪奴仗势欺人被他寻错处置……
事无巨细,无一不是耗费了无数心神,平衡各方势力的结果。
没有雷霆铁腕,只有如履薄冰的智慧和对人心世故的精确算计。
“为政之道,不在苛察,在于审时度势,在于……权衡利弊。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住根本,留下种子,或许才是存续之道。刚极易折啊……”
温崇俭在批示一份关于某家宗族械斗的文书时,对容与如是说,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