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秋闱即将到来的档口,一个规格极其唬人的诗会——“揽月阁文会”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举行。
组织者身份成谜,但放出风来说头奖是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引得许多自认文采卓绝的秀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嘿!机会来了!走!瞧瞧去!今儿绝对有大热闹看!”桂锦行兴奋得直搓手,拉着连金跃就往揽月阁方向飞奔。
跑出几步,又猛地一拍脑门:“不行!这么好的戏码,怎能少了行简?等着!”
他扯过一个路边闲汉,塞过去一把铜钱:“快去青石巷容宅找容行简容公子,就说揽月阁有好戏登场,错过这村儿没这店儿了!速来!”
显见得,倒是生怕容与错过这场“盛事”。
容与正临摹《南华经》静心,被容易转告了有这么一件事,却也不想去凑热闹,又怕出什么事,只叫容易去通知了桂家、连家算完。
揽月阁内早已是水泄不通,丝竹悠扬,气氛看似风雅鼎盛。才子们或摇头晃脑吟哦,或铺纸挥毫,试图将那幅古画收入囊中,同时也渴望借此扬名。
突然,阁内鼎沸的人声莫名低了几分,继而陷入一片奇异的静默。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投向了二楼一处视野绝佳、原本空着的临窗雅座。
不知何时,那里已端坐着一位年轻公子。
他看上去不过十九、二十的年纪,一身月白云纹织锦袍,料子看似极素雅,却在光影流动间隐现名贵的暗纹光泽。身姿挺拔舒展,仪态悠闲至极。
他并未看场中争奇斗艳的文士,反而手执一盏清茗,目光落向窗外楼下某个提着花篮叫卖玉簪花的贫家少女,姿态闲适如同在自家后花园凭栏小憩。
仅仅是这份旁若无人的静气与无懈可击的风仪,便将满堂绞尽脑汁、争相表现的书生衬得如同沐猴而冠,落于尘泥。
这位公子五官之清俊绝伦自不必说,尤其那双眼睛,眸光流转间温润含光,澄澈得如同雪山融水洗过的清泉,然而细看之下,那澄澈深处却又似蕴着望不到尽头的夜空,深邃得能将人吸入。
“娘咧!这……这哪路神仙下凡了?”桂锦行惊得手里的芝麻饼都忘了嚼,口中只低声喃喃着。
叶润章也收到了帖子,远远看见桂锦行和连金跃的身影,此刻刚刚挤进人群,目光触及那张脸,整个人如遭电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几分,眼神中刹那间闪过惊疑、确认、以及一种极其复杂的……忌惮?
“……谢慎行!”叶润章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不安,他几乎是立刻就想把还在伸长脖子的桂锦行和同样眼睛发直的连金跃往后拉,“他……他怎么会在这儿?”
“谢慎行?”桂锦行和连金跃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名字他们也是如雷贯耳!
礼部右侍郎谢瑜的独子,单名一个“廉”字,字“慎行”,母亲是皇后一族,真正的天之骄子,十四岁就囊括县、府、院三试案首,赢得“小三元”美誉,文采震动京华。但凡他应试的那些年,满江西盼着夺小三元的才子们纷纷退避,只怕和他撞到一起去。
这才是真正传奇般的神童,在整个金陵,也是首屈一指的世家公子。
就在此时,谢廉仿佛察觉到了叶润章那复杂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
那双眸子带着温煦的笑意,轻轻巧巧地掠过叶润章略显紧绷的脸庞,没有一丝波澜停留,随即又轻飘飘地扫过桂锦行那张充满震惊与好奇的脸,最后在连金跃那张同样写满“惊艳”的面孔上若有若无地顿了一瞬。
就在众人因为这惊鸿一瞥而屏息、或因谢廉的意外现身而蠢蠢欲动之际,诗会的组织者终于现身,郑重宣布文会开始,请大家呈上佳作。
但叶润章心中再无半分赏玩的兴致。他甚至顾不上看那些华章,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一把用力拽住还在垫脚想多看几眼的桂锦行和连金跃,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凝重:“走!快走!这地方……不能待!立刻走!”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丝毫反驳。
桂锦行和连金跃被叶润章脸上从未有过的凝重和那一丝掩饰不住的……恐惧?给震住了。
两人纵有满腹好奇和不解,也本能地觉得大事不妙,缩了缩脖子,半句话不敢多问,立刻被叶润章半是拉扯、半是护卫地推出了喧闹得近乎令人窒息的揽月阁。
回到府学,桂锦行还兀自兴奋地和连金跃叨咕着谢廉何等芝兰玉树风采绝伦。叶润章却面色沉郁如铁,一言不发地把自己关进了房内。
夜色深浓。
“哎哟喂……疼死我了……”一声凄厉的哀嚎从桂锦行房里传出。
晚饭后没多久,这位刚刚还生龙活虎的少年郎就弓腰缩背,捂着肚子惨白着脸冲向了茅厕。
接下来大半夜,如同擂鼓般的腹鸣与他断断续续的鬼哭狼嚎交替响起,请来的坐堂郎中诊了半天脉,摇头晃脑结论只有一个:“暴食生冷油腻,寒湿侵袭肠腑!”
而后开了些止泻调理的苦药汤子,便告辞离去。
连金跃皱着浓眉守在门外,手里摩挲着桂锦行晚饭前硬塞给他的、从某个据说是“熟人”的挑担小贩那里买来的甜腻腻的桂花糕,只是他因为嫌弃太甜没吃。
他捻起一小块碎屑,放在鼻下使劲闻了闻。除了一股甜得发齁的桂花香,似乎……还残留着一种极其淡薄的、不属于正常食材该有的、略带辛辣的怪异气息?
而就在桂锦行病恹恹的同时,府城里的“意外”消息并未停歇:城东一位以诗才敏捷着称的秀才,在去文庙为秋闱上香的路上“巧遇”疯马惊车,狼狈躲避中一脚踩空摔进泥水沟,扭伤了脚踝;城南另一位以写华丽骈文闻名、自视甚高的秀才,在茶馆高谈阔论时“不幸”被楼上不知谁家浇花的水兜头淋下……
这些接二连三的“无妄之灾”,如同南昌城初秋悄然滋生的寒露,无声地爬上每一个稍有文名的秀才心头,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莫名的恐慌。
府城的灯火在深秋的风中摇曳不定,倒映在刚刚得知消息的容与眼中,她想起了离开龙虎山前,老师为她卜的那一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