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结束,容与回到容宅,就狠狠地洗了三回澡——就这还不解气,她回到空间公寓里,用了之前一直舍不得、省着的洗发水沐浴露,又用力搓了两遍,搓到皮肤泛了红才罢休。
乡试的最后几天,容与几乎没有吃东西,只靠着人参丸提气,回来之后的第一天还好,还有力气洗澡,第二天便难得地病倒了。
她拒绝了母亲“请大夫”的提议——她自己就是大夫,如何不知这症状从何而来?
无非是劳心过度,饮食不节,致成虚劳,发热咳嗽。
她叫容易去药房抓了药来,就在厢房里躺着,醒了就吃,困了就睡,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平日里殚精竭虑,每日睡不了三个时辰,梦中都在背书……
总觉得上次过这样的日子,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数日后,糊名拆封,各房考官开始合议成绩。
前三场综合下来,谢廉以无可挑剔的经典释义、精纯深厚的书法功底以及精妙典故的运用,雄踞榜首,无可争议。
其文辞之优,连苛刻的老山长都忍不住击节赞叹。
容与紧随其后,行文稳妥厚重,根基坚实,字字中正,毫无疏漏,虽少了些谢廉的华彩,却也稳居前列。
算学一场,题目如容与所感,确比往年刁钻繁复许多,涉及田亩测量、粮仓积粟、均输调配等实务计算。
谢廉依靠扎实功底和清晰的思路,解出了大部分题目。
但容与却凭借远超时代的心算能力和更简捷精准的数算逻辑,在速度与准确率上完成了惊人的反超。
尤其是最后两道涉及复杂勾股测量与粟米分级抽验算率的题目,谢廉耗时甚久、答案步骤冗长,而容与的解法干净利落,算法巧妙,结果精确到毫厘。
这一项,容与以绝对优势夺魁,瞬间追平谢廉。
决定命运的关键,便落在这最后一道农事策论上。
考官房内气氛微妙。
副主考官按察司副使王世纶,极力推崇谢廉之策论:“谢公子此篇,大气磅礴。起首便引《尚书》《周礼》,追溯农桑之源,辞藻华茂锦绣,骈俪工整,如云霞灿锦。尤其那三段论‘农伤国疲’、‘商乱害本’、‘贵奢民贫’,立论正大,文辞斐然,实乃百年一见之雄文,当为魁首!”
另一位亲近副主考的考官也附和:“不错!谢廉此篇,已有台阁气象,非寻常士子可为!”
此言下之意,隐隐指向谢廉的“背景”,暗示其为当然的首选。
而主考官张明岳,时任户部给事中,乃清流中坚,素以务实端方着称。
他沉默地听着王世纶对谢廉的赞美,眼神却始终停留在那份糊名为“地宇拾贰”的考卷上。
王世纶见状,眼神微闪,拿起容与那份:“此子倒也算有见识,文风沉雄。只是……”他摇头,刻意挑刺,“论农事却纠缠于肥壤堆制、选种套种之微末技术,格局未免小气了些。且那文辞过于质朴平实,虽也有理,但终究欠了几分文采风流。”
张明岳叹了一口气。他如何不知,这位王大人的妻族乃是皇后远亲,也算是后党,自然会偏向谢廉。
“王大人此言差矣!”张明岳犹豫了一下,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策论之要,在于真知灼见,切中肯綮,非为求那华而不实的辞藻堆砌。”
他将容与的答卷郑重向前推了推:
“诸位请看!谢生之文,诚然气势宏大,文采风流。然细究其内,‘农伤则国贫’、‘重农抑商’、‘贵粟轻末’之言,皆为古已有之、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虽表述华美,终究是新瓶装旧酒,未脱前人窠臼!”
“反观此‘地宇拾贰’号考生,文风虽朴,立意却深,他将这‘深耕足食’落到实处,落到实处啊!”
不顾周围同僚们面面相觑的犹豫表情,张明岳越说越激动,
声音洪亮,回荡在整个考官房内:“诸位!我辈为国择才,为圣人开科取士,非为取锦绣文章装点门面,乃是求取真正能识国是、懂民情、具执行之能的国之干才!”
若说最开始还有些畏惧得罪皇后一党,此刻,老儒生却只觉得胸中一股郁气喷薄而出。
“此人之策论,于国于民皆大有益!其根基厚实,算学超群,经义通达,三场皆优,合该独占鳌头!此解元之名,非他莫属!若论文章风流,谢生可为亚元!”
张明岳一番剖析,入木三分,正气凛然。几位偏向务实的考官纷纷点头称是。
王世纶脸色阴沉,嘴唇翕动,还想强辩几句“文采亦是国之大才”,但见张明岳态度决绝,眼神肃杀,更兼主考官权责在握,只好悻悻然作罢。
谢廉那份花团锦簇的策论,终究在“实用”二字面前,被压了一头。
数日后,贡院大门洞开,红榜高悬。
解元:容与,容行简。
消息传开,南昌府轰动。
臭号考出解元的奇迹,容行简之名如平地惊雷!
而谢廉屈居亚元,更是石破天惊。这位名动天下的“玉京公子”,竟在家乡折戟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府学生员之下!
赣水苍茫,暮色四合。
巍峨的滕王阁高踞江渚,飞檐斗拱在晚霞中勾勒出雄浑的剪影,檐角风铎轻吟,与阁内鼎沸的人声、悠扬的管弦交织。
阁内,灯火初上,将琉璃盏中的琼浆映得流光溢彩。
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流淌,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点缀其间。
这一场鹿鸣宴,是鲤鱼跃过龙门后的第一次盛装集结,亦是踏入官场前第一次微妙而重要的交际。
容与早已痊愈,此刻穿着一身天青色细布道袍,虽不奢华,却裁剪合体,衬得她身姿挺拔如青竹。
十六岁的解元,即便静坐角落,也难掩其核心光芒,引来或钦羡、或审视的目光流连。
她身边是沉静持重的礼记经魁叶润章、肃然中难掩喜色的陈穆远,以及眉梢眼角尚残留一丝侥幸狂喜的连金跃,连金跃旁边,是稳重中略带矜持的于函。
桂锦程因落榜,此刻自然不在场,而文采胜于连金跃的蒋若兰,这次竟也未过,不得不让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