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试放榜,南昌府的张榜点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不同于童生试的稚气未脱,此次参考者多为已在儒学或县学磨练过的生员,气氛沉凝中压抑着更深的渴望与不安。
大红榜高悬,吏员唱名的声音在鼎沸人声中几不可闻。
这一次,桂锦行甚至等不及让小厮去看榜,而是自己挤进了等着放榜的人群。
桂锦行仗着身量灵活挤在前排,踮着脚,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急急搜寻。当看到自己的名字竟挂在中等偏上的位置时,先是一愣,随即咧开嘴无声地大笑起来,用力挥了挥拳头!
考中了!他桂小爷也是正经的秀才了!
十三岁的秀才,神童!天才!
不远处,桂锦程和容与并肩站在街角柳树下,周围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桂锦程看着弟弟手舞足蹈地从人群中挤出,自然知晓他也算是中了,欣慰之余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他迎上去拍了拍桂锦行的肩膀:“不错!秀才功名到手,虽非高第,亦可告慰族中叔伯了。府学那边,家中自会为你打点妥当,进了学务必收敛心性,有什么问题,好好向行简请教。”
桂锦行正激动着,闻言立刻挺直腰板:“那是自然!我一定……”话说到一半,想到容与那份厚厚的“课业”清单,又有些蔫了,看向容与时带着点委屈的讨好。
容与岂能不明?只是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扫兴,遂含笑道:“恭喜你了,锦行,这次你也能取个字了,不是一直盼着这个么?”
眼看着小伙伴们都有了功名,有了取字的资格,就他一个人还叫着乳名,桂锦行没有不着急的。
所以听到这个,他立刻忘了往后的“悲惨日子”,呜呼一声,拽着自家堂兄和好兄弟就要去庆祝。
另一边,叶鑫也看到了榜上自己的名字,一个在黄榜中并不起眼的位置,不算靠前,但也不算吊车尾。
但是,中了啊!
巨大的狂喜和尘埃落定的安心感瞬间淹没了他,强忍的泪水终于冲破阻碍滚落下来,他赶紧用袖子胡乱擦去,激动得脸通红。
几日后,容宅张灯结彩。
在几位族中有威望的长辈带领下,叶家来提亲的队伍抬着成双成对的聘雁、沉甸甸的喜饼、崭新的绸缎布匹、以及象征吉祥的五谷,郑重其事地登门。
——听说叶鑫那小子为了亲手打两只活雁,在城外蹲了好几日。
尽管如今结亲大多是买雁,甚至有用鸭子、鹅替代的,这个呆头鹅却非要自己去打,说是这样才能见诚心,然后为了活捉大雁给自己搞了一身轻微划伤。
叶鑫今日着了崭新的靛青细布襕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局促却又掩不住的期盼红光,额角还露出隐约的血痂。
他站在荣宅厅堂中央,对着上首的李月棠撩袍郑重跪下,声音因紧张而微颤,却异常清晰洪亮:
“学生叶鑫,蒙圣上隆恩,院试得添庠序,忝列黉门,深感荣幸。”
叶家长辈们微微颔首,流露出对后辈取得功名的欣慰。
帘后,容婉的心轻轻提起,容与站在姐姐身旁,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脸上含着笑意。
叶鑫顿了顿,目光灼灼望向李月棠,语速放缓,更显郑重:
“今日斗胆跪求于伯母堂前,只因久慕府上大小姐容婉姑娘品貌端方,蕙质兰心,乃天地间少有之淑媛。学生虽家世清寒,才具疏浅,然一颗至诚求凰之心,日月可鉴!”
明明是求亲时的套话,却叫他说得慷慨激昂,瞧着像是在家练习了不知多少遍,生怕上场时会打磕巴似的——以至于此时过于流利了。
叶润章闭了闭眼,不知该说这小子什么好。不过好在,也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挑他,年少慕艾,少年赤诚,这才是最动人的。
叶鑫的声调陡然拔高,誓言如金铁掷地:
“愿执雁行,请冰人,效凤求凰之仪,此生愿为良禽,择此梧桐而栖!恳请伯母垂怜学生一片赤诚,恩准学生求娶容婉小姐为妻!学生立誓,此生必敬之爱之,护之重之,贫贱相守,富贵不弃!”
“若有违背,天地鬼神共殛之!”
言毕,叶鑫深深俯身,额头重重叩在拜垫之上,久久不起。
话音落下,厅内一片寂静。
李月棠身体微前倾,仿佛想起什么,又像是被这重若千钧的誓言深深打动,眼角微微湿润。
叶家长辈们紧绷的神情松弛下来,有人悄然抬手拂了下眼角。
帘后的容婉更是紧紧攥着帕子,强忍着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就连容与,眼中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
古人大多相信阴司报应,能立下这样的誓言,可见叶鑫的诚心。
即便这份誓言不代表将来,至少此刻的诚心是真的。
阳光穿过窗棂,尘埃在光影中舞动。
所有人都看向主位的李月棠。
李月棠看着目光澄澈坚韧的年轻人,早已满意在心。
她正待应允,东侧间的容与忽然让姐姐往旁边躲一躲,自己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衫,袍角是几株墨竹,行走间满是斯文的书卷气,俨然一位俊秀少年。
叶家几位族老轻易便猜出了来人身份,此刻打量着她,既是欣赏又是担忧——这位案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容与对着母亲行了一礼,又对着叶家族老们行礼,微微倾身向父母,脸上满是少年的孺慕与恰到好处的“任性”不舍:
“母亲,大姐贤淑良善,主持中馈,协理家务,家无大小事,无不费心操持。儿每念及此,心中难舍。大姐年不及双十,风华正茂,不如多在闺中承欢父母膝下几年?再者……”
她话音一转,目光清澈坦然地看向跪着的叶鑫,脸上满是笑意,“叶兄新晋秀才,才识俱佳。如今国家取士,乡试之期日近,何不请叶兄再勉力一搏,搏得个举人功名回来?”
听到这里,叶鑫脸色都变了,比起生气更像是惊惧,求救似的看向叶润章。
叶润章也大惊失色,递给容与一个询问的眼神。
谁料容与只是对着他眨了眨眼,便继续说道:“况且,彼时孩儿也会下场,如若叶兄与我双双中第,彼时再迎娶我家大姐,花轿进举人府门,荣耀加身,凤冠霞帔,风光大嫁,岂非远胜今日?如此,既全了叶兄鸿鹄之志,亦不负我家大姐待字闺中、明珠蒙尘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