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皇城的红墙,终究未能完全隔绝来自中原大地的血腥与哭嚎。
当河南、河北两省八百里加急的告急文书,如同索命的符咒,一封接一封、沾着泥污与血渍被送入永安城,重重砸在中枢通政使司的值房案头时,这座帝国的心脏,终于被迫从病榻缠绵的昏沉中,惊醒过来,直面这四面漏风、八面起火的危局。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以比驿马更快的速度,瞬间席卷了京城的官场。
朝堂之上,再也维持不住往日那层虚伪的平静。
每一次宫门开启,每一次钟鼓鸣响,都让等候在朝房内的文武百官心头骤紧,仿佛那声响敲击的不是铜钟皮鼓,而是他们岌岌可危的仕途,乃至项上人头。
居然殿,上清阁。
药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龙涎香衰败的气息,令人窒息。
龙榻之上,「正元帝」黄晟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口眼歪斜得更甚往日,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这位帝国的至尊尚且苟延残喘。
皇宫大内是皇帝近几年的梦魇,他病倒后却依然回到了这里头。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刘德佝偻着身子,如同幽灵般侍立在榻前,苍白肥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偶尔掠过榻边之人的面庞,闪烁着幽冷难测的光。
榻前,「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令」、年过六旬的苟致礼须发皆白,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持一份刚从兵部转来的紧急塘报,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
「文定阁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令」云焘、「户部尚书令」方延元等寥寥几位核心重臣垂手肃立,人人面色凝重如铁。
“……河南布政使司、河南戍卫军联名急奏,” 苟致礼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念得极其艰难,“流民暴乱,已蔓延五府二十九县……乱民首领马有成,自称‘马王’,聚众恐已逾十万……攻破县衙十三座,焚烧粮仓、官署无数……戍卫军兵力捉襟见肘,请求朝廷速发援兵,急调粮饷……”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语更加沉重:
“河北提刑按察使司急报,河北乱民响应,大名府、广平府局势糜烂,‘大马军’旗号遍地……当地驻军弹压失利,请求永安派左右都督府精锐即刻南下……”
阁内死寂无声,只有几个老人沉重的喘息和炭火偶尔的噼啪。
“十万?恐怕不止!” 云焘猛地抬头,声音带着金属般的铿锵,却也掩不住一丝惊悸,“「河南巡抚」张成栋、「河北巡抚」陈斐生二人牵头,两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在其指示下欺上瞒下、报灾不实、克扣粮饷、妄杀军民!如今闹出这天大的乱子,必是民怨积压已至极限。
依臣之见,乱民之数,恐数十万计!绝非地方卫所那些老弱残兵能够弹压,如若北上……后果不堪设想。必须立刻调动永安诸营兵力,甚至……甚至要考虑调遣朱璧永所部精锐南下!”
“不可!” 「文华殿协办大学士、太子少傅、都察院正卿」杨涟立刻反驳,他素来以清流领袖自居,此刻却急得额角青筋暴露,“云大人!京城各部,乃为国屏藩,抵御北虏东夷,岂可轻动?一旦边防空虚,苏查公国、熊奴、勾勾丽等铁骑南下,则神州陆沉,你我皆为千古罪人!当务之急,是立刻从它省调粮,以赈代剿,安抚民心……”
“安抚?杨大人,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办。”
户部尚书令方延元轻声打断,他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入职以来郑重地应对了几波来自阉党的攻势,他愈发铁血狠辣,
“江南漕运半废,各省粮仓早已调拨一空,用以支应西南、东南战事,国库如今跑老鼠都能饿死!哪来的钱粮去安抚数十万乱民?拿什么安抚?空口白牙吗?”
“那难道就任由乱民糜烂中原,威胁京畿吗?!” 云焘低吼道。
“调兵,必须调兵!而且要快、要狠!” 一个尖利的嗓音插入,众人看去,却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范增行,他目光闪烁,语速极快,
“乱民乌合之众,看似势大,实则一击即溃!当请特设司曹公公协同兵部,速调京城三大营并左右都督府精锐,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但凡附逆从乱者,格杀勿论!唯有如此,方能震慑天下,速平祸乱!”
他说话间,眼角余光不时瞥向站在角落沉默不语的「提督特设太监」曹化淳,却惹得曹化淳一脸怒意瞪着他。
谁都明白,所谓京师步军、骑兵、火器三大营精锐,早已被曹化淳及其党羽渗透把控,此举无异于将更多的兵权送到阉党手中,但曹化淳的性子指定不会来趟这趟浑水,范增行此言是将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范大人是要将中原变为白地吗?!” 杨涟气得浑身发抖,丝毫不敢信这是当年范玉成的长子,“数十万生灵,岂是‘格杀勿论’四字便可轻描淡写?此乃自绝于天下!”
“好了!” 苟致礼猛地一拍案几,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面通红,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旁同样拄拐的「礼部尚书令」赵仕吉连忙将拐杖递过来让他撑着。
争论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向这位已是风烛残年的老大人。
苟致礼喘匀了气,浑浊的老眼扫过在场众人,声音疲惫而悲凉:“调兵,粮饷何出?剿抚,钱粮何来?朱璧永那边,银丰正尚且没能劝得动,恐怕是指望不上了。京营…京营尚能战否?”
他最后一个问题,声音极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京营糜烂,空额贪腐,三大营提督指挥使皆是宦官狗腿,早已不是秘密。
阁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帝国的最高决策层,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滔天巨浪,竟发现自己手无寸铁,仓廪空空,甚至连一条可行的策略都拿不出来。
派系之争、利益算计、空谈扯皮,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而坏消息,从来都是结伴而行。
就在几位阁臣部堂相对无言之际,阁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司礼监随堂太监」甚至来不及通报,便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老祖宗、各位爷!不好了!兵部刚接到千里加急军报!西南、西南吴逆……吴军主力异动!其「荆襄兵团」、「昌赣兵团」沿长江一带水陆并进,兵锋直指武昌!看架势…看架势是要趁火打劫,北上中原啊!”
仿佛一道惊雷劈入上清阁!
众人脸色骤变。吴一波,他果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未等众人消化这个噩耗,又一名「兵部兵马战备司主事」几乎是跌撞着冲入,脸色惨白如纸,手中高举一份塘报:
“报!!!东南急报!东唐…东唐水师巨舰数十艘,突袭镇海城外围崇明沙!其步军大举西进,围攻苏州城!攻势猛烈!平难将军”
刘德那万年不变的肥胖脸庞,肌肉终于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他不再侍立于皇帝床榻一侧,而是退回角落与曹化淳交换了个眼神。
吴军北上,东唐猛攻,中原暴乱……这已不是腹背受敌,而是四面楚歌!
然而,命运的嘲弄并未结束。
第三道、第四道加急军报,几乎是前后脚被送进了这间已然摇摇欲坠的上清阁。
“报!!!「两辽将军」贺守坚八百里加急!勾勾丽国背信弃义,其边军屡屡越过边线,袭扰我宽甸、抚顺等卫所堡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两辽总督」银丰正请求朝廷严旨申饬,并增派援军!”
“报!!!「甘肃巡抚」厉侃并「讨逆将军」杨卫康急报!西北狄戎诸部大规模集结,劫掠河西走廊甘州、肃州、凉州卫所!焚毁驿站,屠杀商队,试图切断关内与天疆联系!形势危急!”
“报!!!黑龙江急报!北方苏查公国遣使团五百余人,已至关外,要求入京觐见陛下,声称要…要重新商定北方边界事宜!”
上清阁内,所有还能站着的人,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脚冰凉。
西南、东南、中原、辽东、西北、北方……帝国的四面八方,几乎在同一时刻,烽烟四起,强敌环伺,内乱滔天!
而帝国的中枢,他们的皇帝,瘫痪在床,口不能言。
他们的朝堂,派系林立,争吵不休。
他们的国库,空虚得能跑马。
他们的军队,羸弱不堪,分崩离析。
苟致礼呆呆地看着龙榻上毫无反应的皇帝,又缓缓环视一圈面无人色的同僚,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地从深刻的脸颊皱纹中滑落。
「户部尚书令」方延元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拳头,那日申伟豪沥血陈词、那双燃烧着不甘与绝望的年轻眼眸,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所食俸禄,粒粒皆民脂民膏……”
那声音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不,这大厦早已被蛀空,此刻,不过是终于开始了那不可避免的、轰然倒塌的过程。
曹化淳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扫过在场每一个失魂落魄的大臣,扫过龙榻上气息奄奄的皇帝,最后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与疯狂的光芒,一闪而逝。
乱世。
真正的乱世,已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洪荒巨兽,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要将这煌煌神州,连同其上所有的荣耀、挣扎、野心与悲欢,一口吞噬。
烽火照彻了大宁的天空,映出的,却是一张张绝望而无措的脸。
……
永安城的夜色,浓重如墨,将白日的喧嚣与恐慌尽数吞噬。距离宫墙不远,一处隶属内官监名下、毫不起眼的僻静院落深处,却是另一番景象。
密室无窗,四壁包着厚厚的绒毯,吸尽了所有声响。只正中一张花梨木圆桌上,一盏造型奇巧、光线却被刻意调得极其昏暗的羊角宫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将围坐的几张面孔映照得晦暗不明,鬼气森森。
「总管大太监」王振细长的眼睛半开半阖,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发出几不可闻的“哒、哒”轻响。
其余皆是近几年崛起的阉宦:「提督特设太监」曹化淳、「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刘德以及上月升任该职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孙耀,面皮焦黄,眼神阴鸷;「大内掌刑太监」赵靖,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浑身散发着血腥气;
另有两位身着寻常富家员外服饰、却掩不住一身官威的中年男子,乃是暗中投靠曹谨淳的「步军提督」周汝成和「骑兵提督」沈惟明。这五人,便是王振核心班底的一部分,今夜秘密聚首于此。
“情况,便是这么个情况。”
王振的声音响起,尖细低沉,如同毒蛇吐信,在密闭的空间里丝丝缕缕地缠绕,“皇上那边,也就吊着一口气了。太子年幼,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咱们这些人,平日里看着风光,实则是坐在火山口上,一个不慎,就是粉身碎骨,连个全尸都落不下。”
他眼皮微微抬起,昏黄的灯光下,眸光幽冷如冰窟,扫过在场几人:
“如今这局面,外边乱成了一锅粥,吴逆、东唐、蛮夷、乱民……个个都想从咱大宁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朝廷里那些学士部堂们,除了吵吵嚷嚷,互相攻讦,屁用没有!指望他们?哼,只怕到时候,第一个把咱们推出去顶缸、平息众怒的,就是他们!”
「司礼监秉笔太监」孙耀尖声附和道:“干爹说的就是对!那些文官,个个道貌岸然,实则满肚子奸诈,比咱们都恶心,平日里就没少给咱们下绊子。如今时局变了,岂会与我们同心?必要早做打算!”
「大内掌刑太监」赵靖舔了舔嘴唇,脸上刀疤扭动,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大公公,要不咱们先下手为强?让孩儿们动动手,把那些不听话的,尤其是清流那几个老不死的,还有左右都督府里几个可能碍事的,都……”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表情狠辣而决绝。
“蠢货!” 王振冷冷打断他,声音不高,却让赵靖猛地一哆嗦,赶紧低下头。
“杀人?杀得光吗?杀完了,谁去抵挡外面的虎狼?靠你掌刑司那些臭鱼烂虾?还是靠我们几个老不死的?”
他臃肿的手指停止敲击,缓缓握紧:“如今这世道,手里有兵有粮,有地盘,才是硬道理!朝廷靠不住了,咱们就得自己找出路!”
「步军提督」周汝成小心翼翼接口:“公公的意思是……?”
王振眼中幽光一闪,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
“那些乱民,‘大马军’……不是闹得正凶吗?河南、河北,可是好地方啊,中原腹地,人口众多……”
「骑兵提督」沈惟明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发颤:“公公……您…您是想……联络那些反贼?这…这可是滔天大罪啊!”
“罪?” 王振嘴角勾起一丝极其诡异的弧度,似笑非笑,“什么是罪?赢了,咱们就是拨乱反正的功臣!输了,那才是罪!如今,不过是给自己多找几条活路,多备几个筹码罢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半张阴森的脸:
“咱家思忖着,那些乱民,看似势大,实则一群乌合之众,缺衣少粮,更缺军械甲仗,还没有懂得练兵、打仗、治理地方的人。他们能成什么事?迟早被朝廷或者被吴逆、东唐吞得骨头都不剩!”
“但若是……” 王振的声音充满了诱惑与冷酷,“若是咱们暗中遣人,以‘江湖义士’或‘不满朝政的致仕官员’名义,与他们接上头呢?许他们一些好处,比如咱们设法扣下部分本该调去平叛的军械粮草,‘卖’给他们?甚至,派几个懂军阵、会练兵的去‘帮’他们?”
孙耀眼睛一亮:“干爹高见!如此一来,咱们既能借他们的手,继续搅乱中原,让朝廷和吴逆、东唐都无法轻易掌控此地,又能暗中掌控这股力量,将其变为咱们的筹码!”
“不错。” 王振满意地点点头,“不止中原。勾勾丽那边,袭扰辽东,无非是想趁火打劫,捞些好处。
赵靖,之前要你布置在辽东的暗桩,也可以活动活动了。告诉勾勾丽人,只要他们闹得够欢实,牵制住「两辽将军」贺守坚的兵力,将来这辽东之地,未必不能商量着划分划分。”
赵靖眼中凶光闪烁,狞笑道:“明白!定让他们往死里闹!”
“还有西北狄戎,” 王振看向周汝成,“周大人,你在步兵位子上两年了,应该有些通往河西走廊的隐秘渠道吧?
狄戎要钱粮女人,可以给他们!甚至可以‘不小心’泄露一些甘肃、陕锡驻军的布防图给他们。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去劫掠!务必让河西走廊乱上加乱,让天疆行省彻底成为孤岛!”
周汝成脸色微白,但看着曹谨淳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咬牙应道:“下官…下官尽力去办!”
“至于苏查公国的使团……” 王振沉吟片刻,露出一丝老谋深算的冷笑,“他们不是要重划边界吗?好啊!咱家可以暗中许诺他们,只要他们陈兵边境,给朝廷施加足够压力,牵制住黑吉和两辽的兵力,让他们无法南下参与平叛……将来,割让些边陲不毛之地,也不是不能谈……”
他环视一圈这些心腹,声音如同从九幽地府传来:“记住,咱们的目的,不是真的要帮谁,而是要把这潭水,搅得越浑越好。让各方势力互相撕咬,彼此消耗。
朝廷越无力,外敌越猖獗,乱民越势大,咱们手里的这些‘暗棋’,才越值钱!咱们,也才越安全,越有机会在这乱世之中,攫取最大的好处!”
密室之内,灯火摇曳,将几人脸上交织着的恐惧、贪婪与疯狂,映照得如同鬼魅。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