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光渐弱,最后一点火星在柴灰里明灭,映得药坊四壁的药草影子忽长忽短。鹿筱将阿木往怀里拢了拢,孩子眉心的红点在昏暗中像颗未落的星子,呼吸间带着川贝雪梨汤的甜香,混着颈间铜锁的冷意,在她腕间锁痕上烙下微凉的触感。
窗外的笛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老槐树的叶子在夜风里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翻着旧书。鹿筱起身往灶房添柴,指尖刚触到灶台,忽然瞥见汤罐里的木槿花——方才还完整的花瓣竟少了一瓣,漂在汤面上的残片边缘泛着淡红,像被谁轻轻咬过一口。
她心里一动,掀开锅盖。热气腾起的瞬间,那朵木槿花突然在汤里转了个圈,剩下的五瓣花瓣层层舒展,露出花心处一点莹白的嫩芽。那芽尖微微颤动,竟和药圃里谷种发的芽一模一样,只是茎秆上缠绕的锁链纹路更清晰,像用朱砂细细描过。
“这是……”鹿筱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汤面,那嫩芽突然往水底缩去,带起一串细小的气泡。气泡破在水面的刹那,她听见极轻的“咔”声,像是骨头摩擦的响动,从寒潭方向隐隐传来。
阿木在里屋翻了个身,含混地喊了声“爹”。鹿筱快步走过去,见孩子攥着半块玉佩的手松了些,玉面上的木槿花纹在月光里流转,竟和汤罐里的花影渐渐重合。她轻轻掰开阿木的手指,那半块玉佩突然发烫,贴在掌心的锁痕处像块烧红的烙铁,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锁痕上的纹路竟在发烫时变得清晰——那些交错的锁链尽头,赫然刻着三个极小的字:寒、安、婉。正是三枚铜锁上的字。
鹿筱猛地想起母亲日记里的木槿花瓣地图。寒潭底的溶洞石台、三具纠缠的锁链、带花纹的骨头……还有谷种嫩芽的形状。这些碎片在她脑海里旋转,突然拼成个清晰的轮廓:那根本不是普通的谷种,而是用龙骨粉末培育的芽。
“龙骨是活的……”萧承安最后那句话突然在耳边炸开。鹿筱低头看向阿木眉心的红点,那里的温度正顺着锁痕往她心口蔓延,像有什么东西要顺着血脉爬进去。她慌忙按住锁痕,却摸到皮肤下有细微的凸起,顺着锁链纹路蜿蜒,像条正在生长的细小骨头。
夜风突然变得凛冽,吹得窗纸猎猎作响。鹿筱转头看向窗外,月光里的老槐树枝桠上,不知何时挂满了细小的铜锁,每把锁上都刻着模糊的名字,锁孔里渗出的银线顺着树干往下淌,在地上汇成溪流,往寒潭方向蜿蜒。而那些银线流过的地方,药草的根须正破土而出,在月光里长成锁链的形状。
她抓起墙角的药锄,往药圃跑。刚出巷口,就见夏凌寒站在王府门口的木槿树下,半截断裂的玉笛握在手里,新长出的木槿枝桠正顺着笛身往上缠,青珠碎裂的地方冒出细小的骨芽,茎秆上的锁链纹路泛着淡红,像在流血。
“它在长。”夏凌寒的声音发颤,指着药圃的方向。那里的谷种幼苗已长到半尺高,茎秆上的锁链纹路里渗出幽蓝的光,正顺着泥土往寒潭方向延伸。而花丛中的木槿花不知何时全谢了,落瓣在地上铺成锁链的形状,每片花瓣的背面都刻着个名字,大多已经模糊,只有“婉”字清晰得像刚刻上去。
鹿筱蹲下身捡起片花瓣,指尖触到“婉”字的刹那,花瓣突然化作粉末,从指缝漏下去,在泥土里长出株极小的木槿苗。苗尖顶着颗露珠,映出寒潭方向的红光——天边的霞光不知何时又变了,木槿色的云层里翻涌着暗红的纹路,像无数锁链在天上纠缠。
“风若月呢?”鹿筱抬头问。夏凌寒往寒潭方向偏了偏头,玉笛上的骨芽突然剧烈颤动,他闷哼一声,按住眉心的锁痕:“她去冰面了,说要看看那骨头到底长什么样。”
话音刚落,寒潭方向传来风若月的惊呼,接着是冰层碎裂的巨响。两人对视一眼,拔腿就往那边跑。刚过老槐树,就见风若月从前方的雾里冲出来,药锄上挂着片带血的衣料,颜色竟和萧承安的蓝布衫一模一样。
“冰面又裂了!”风若月的声音发哑,指着身后,“下面有东西在动,锁链都活过来了,像蛇一样往药圃爬!”
鹿筱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寒潭边的雾气里果然有无数银色的线在蠕动,细看才发现是锁链,链环上长满了细小的根须,正往药圃方向延伸。而冰面裂开的缝隙里,幽蓝的光芒越来越盛,隐约能看见底下有巨大的阴影在移动,轮廓竟和花瓣地图上的骨头形状完全吻合。
“它在往药圃挪。”夏凌寒突然道,玉笛上的骨芽正朝着药圃的方向弯曲,“龙骨需要木槿花的养分,还有……”他顿了顿,看向鹿筱腕间的锁痕,“需要带锁痕的血。”
鹿筱猛地想起阿木颈间铜锁裂口里的血珠,还有萧承安手背上烫人的血。她下意识摸向腕间,那里的锁痕不知何时变得滚烫,皮肤下的凸起越来越清晰,像要顶破皮肤钻出来。
“阿木!”她突然想起孩子还在药坊,转身就往回跑。刚跑两步,就见巷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阿木。孩子不知何时醒了,手里攥着那串红绳系着的裂锁,眉心的红点亮得惊人,正望着寒潭的方向。
“阿木,你怎么出来了?”鹿筱冲过去抱住他,却发现孩子的手异常冰冷,掌心的半块玉佩竟渗出了血珠,顺着指缝滴在地上,立刻长出株木槿苗。
阿木抬起头,眼睛里映着寒潭的蓝光:“爹爹在叫我。”他指着冰面的方向,“他说骨头饿了,要吃木槿花。”
话音刚落,药圃里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三人回头望去,那些谷种幼苗竟在瞬间长到一人高,茎秆上的锁链纹路绷得笔直,像无数只手抓着地面,往寒潭方向拖拽。而花丛中新生的木槿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花瓣化作粉末被风吹起,往冰面的缝隙里飘去。
“它在吸收木槿的精气。”风若月举着药锄,“这样下去,整个药圃都会被吸干!”
夏凌寒突然将断裂的玉笛往地上一插,笛身的木槿枝桠立刻疯长,在药圃周围织成道绿色的网,拦住那些蔓延的锁链。“先守住药圃。”他咬着牙,玉笛上的骨芽渗出汁液,滴在地上的瞬间,网眼里开出白色的小花,花瓣边缘泛着银光,竟能挡住锁链的侵蚀。
鹿筱抱着阿木蹲下身,见孩子掌心的玉佩还在渗血,血珠落在地上的木槿苗上,那苗竟长得更快,茎秆上的锁链纹路里浮出淡淡的人影,像萧承安,又像阿木的母亲。她突然明白过来——这不是普通的血,是带着萧家血脉的血,是能滋养龙骨的血。
“萧承安说龙骨是活的,”鹿筱看向夏凌寒,“那它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需要三锁之人的血?”
夏凌寒的脸色在蓝光里泛着白:“帛书最后几页被血浸了,只看清‘轮回’两个字。先皇说,萧家祖上造锁魂笛,本是为了锁住龙骨,不让它重现人间。可后来……”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的血滴在玉笛织成的网上,那些白花瞬间变红,“后来有人发现,龙骨能让人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风若月手里的药锄“当啷”掉在地上,“所以林茹筠学禁术,萧承安找龙骨,都是为了……”
“为了复活某个人。”鹿筱接过话头,目光落在阿木眉心的红点上。那里的光芒正和寒潭底的蓝光呼应,像在传递某种信号。她突然想起萧承安最后那句话:“告诉阿木,爹对不起他娘……”
难道阿木的母亲没死?而是被锁在寒潭底,和龙骨在一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冰面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裂缝猛地扩大,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幽蓝。无数锁链从裂缝里喷涌而出,像瀑布般往药圃冲来,夏凌寒织的绿网瞬间被撕裂,白色的小花纷纷炸裂,溅出的汁液落在地上,竟烧出一个个细小的孔洞。
“它要出来了!”夏凌寒大喊,玉笛突然从中间彻底断裂,新生的木槿枝桠疯狂扭动,像在痛苦地挣扎。他捂住胸口跪倒在地,眉心的锁痕变得通红,像要渗出血来。
鹿筱抱着阿木后退,突然发现孩子的身体在发烫,眉心的红点像块烧红的烙铁。阿木指着冰缝深处,声音带着奇怪的回响:“娘在招手……她要我带骨头回家……”
鹿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冰缝深处的幽蓝里,果然有个模糊的女子身影,正伸出手往这边够。那身影的发间别着银簪,簪头的木槿花在蓝光里闪着温润的光,和她记忆里母亲的银簪一模一样。
“不是阿木的娘……”鹿筱的心跳得厉害,“是我的娘……”
她的母亲当年也是在寒潭附近失踪的。父亲说她去采草药,再也没回来。可那支银簪,还有日记里的木槿花瓣,分明都指向寒潭底的秘密。
冰缝里的锁链突然加速涌来,其中一条直奔阿木而来,链环上的根须张开,像无数只小手要抓住孩子。鹿筱猛地将阿木护在身后,自己迎了上去,腕间的锁痕在接触到锁链的瞬间突然发烫,发出刺眼的红光。
“滋啦”一声,那锁链竟像被火烧到般缩回,链环上的根须纷纷枯萎。鹿筱低头看向腕间,锁痕上的“婉”字正泛着红光,和掌心那枚刻着“婉”字的铜锁遥相呼应。
“铜锁能克制它!”风若月捡起地上的裂锁,往另一条锁链扔去。那锁在空中划过道红光,接触到锁链的刹那,链环突然炸裂,碎成无数细小的铜片,落在地上化作木槿花的种子。
夏凌寒挣扎着爬起来,从怀里掏出那枚刻着“寒”字的铜锁——正是从木槿花瓣变来的那枚。锁面的“寒”字已被血色填满,泛着诡异的红光。“三锁合一才能镇住它,”他将铜锁往鹿筱手里塞,“你的‘婉’,阿木的‘安’,还有我的‘寒’,必须同时碰到龙骨!”
鹿筱接过铜锁,指尖刚触到锁面,就听见冰缝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龙吟,震得地面都在颤抖。冰缝里的幽蓝光芒突然大盛,照亮了整个寒潭周围,她终于看清了底下的东西——那根本不是骨头,而是一具巨大的骨架,被无数锁链缠绕着,每根骨头上都刻着木槿花纹,关节处渗出的幽蓝液体正顺着锁链往上爬,像在给骨架注入生气。
而在骨架的胸腔里,坐着个穿着素衣的女子,正是她在冰缝里看到的身影。女子的眼睛闭着,双手放在骨架的心脏位置,那里嵌着块莹白的骨头,形状和药圃里的谷种芽一模一样,只是更大些,上面缠绕的锁链正慢慢松开。
“娘!”鹿筱失声喊道。
女子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就在这时,骨架突然动了,巨大的肋骨缓缓张开,露出胸腔里的那块骨头。骨头表面的锁链彻底松开,化作无数银色的线,往鹿筱、夏凌寒和阿木的方向飞来。
“快!”夏凌寒将阿木抱过来,让他攥着那枚裂锁,“把铜锁贴在一起!”
鹿筱立刻将掌心的“婉”字锁和夏凌寒的“寒”字锁并拢,阿木的裂锁刚凑过来,三枚铜锁突然发出刺眼的红光,在空中合成个完整的锁形,往冰缝里的骨架飞去。
红光接触到骨架的刹那,所有的锁链都停住了。幽蓝的光芒渐渐褪去,露出骨架胸腔里的女子面容——果然是鹿筱的母亲,只是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娘!”鹿筱往前跑了几步,却被无形的屏障挡住。冰缝开始慢慢合拢,骨架连同女子的身影渐渐沉入幽蓝之中。她看见母亲的手指动了动,将那枚嵌在骨架心脏处的骨头往外面推了推。
那骨头在空中划过道弧线,往阿木的方向飞来。孩子下意识伸手去接,骨头落在他掌心的瞬间,突然化作一道暖流钻进眉心的红点里。阿木“呀”了一声,眉心的红点渐渐淡去,变成个小小的木槿花纹。
冰缝彻底合拢了,寒潭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地上的锁链还在慢慢缩回泥土,留下蜿蜒的痕迹,像大地的血管。
夏凌寒瘫坐在地上,手里的半截玉笛已经变成了普通的木槿枝,上面开着一朵小小的白花。“帛书说对了,”他喘着气,“三锁合一不是结束,是开始。龙骨被镇住了,但它还在生长,等到木槿花再开的时候……”
“等到那时候,我们再来。”鹿筱接过话头,看向药圃的方向。那里的谷种幼苗已经变回正常的高度,茎秆上的锁链纹路淡了许多,像睡着了。而那些枯萎的木槿花丛中,新的嫩芽正破土而出,在月光里泛着莹白的光。
风若月捡起掉在地上的药锄,锄头上沾着的血衣碎片已经变成了木槿花瓣。“我刚才在冰面看到林茹筠了,”她突然说,“她躲在假山后面,手里拿着半块铜锁,锁面上的字被血盖住了,看不真切。”
鹿筱心里一动。三锁已经找到,林茹筠手里的又是什么?难道还有第四把锁?
阿木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角,举起手心。那半块玉佩不知何时变得完整了,玉面上的木槿花纹里,嵌着三个极小的铜锁图案,正是“寒”“安”“婉”三枚。“爹爹说,以后花开的时候,他会在骨头旁边等我们。”孩子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娘也会醒过来,给我编七颗青珠的笛穗。”
鹿筱将玉佩放在掌心,玉面的温度刚好和腕间的锁痕一致。她抬头望向天边,木槿色的霞光已经散去,露出皎洁的月亮,月光落在地上的木槿苗上,苗尖的嫩芽轻轻颤动,像在应和着什么。
后半夜的笛声又响起来了,还是夏凌寒的玉笛,只是这次的调子很缓,像在讲述一个漫长的故事。鹿筱抱着阿木站在药圃里,看着那些谷种幼苗在月光里静静生长,茎秆上的锁链纹路随着笛声轻轻起伏,像在跟着哼唱。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寒潭底的龙骨还在沉睡,带着母亲的气息和萧家的秘密。林茹筠手里的半块铜锁,还有那些刻着模糊名字的小铜锁,都藏着未说尽的故事。
但现在,她有了铜锁,有了玉佩,有了身边的人。等到明年木槿花开,霜华覆上寒潭的冰面,三锁之人再聚的时候,所有的秘密都会像谷种一样,破土而出,长成该有的模样。
灶房里的汤罐还温着,那朵木槿花只剩下最后一瓣,漂在汤面上轻轻旋转。鹿筱低头看着阿木眉心的木槿花纹,孩子已经睡着了,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像是梦到了编笛穗的母亲,和摘木槿花的父亲。
夜风穿过药圃,带着木槿花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在锁链的纹路里缓缓流淌。远处的寒潭方向,隐约又传来极轻的“咔”声,像是骨头在泥土里翻身,又像是种子在悄悄发芽。
鹿筱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光重新亮起,映得药坊四壁的药草影子温柔起来。她知道,只要这火不灭,只要笛声还在,只要木槿花年复一年地开,那些沉睡的秘密,总会有被唤醒的一天。
而她们,只需要等着。等一个春天,等一场花开,等三锁之人,再赴寒潭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