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来的风信,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在天工院内部激荡起层层暗涌。尽管表面依旧秩序井然,工匠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锻造声、敲打声、水力机械的轰鸣声不绝于耳,但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弥漫在空气中。马三宝的人加强了巡查,陌生面孔的出现总会引来警惕的目光。周铎虽未能如愿派驻“监院”,但“将作会”对天工院物料支取、人员调动的审核明显变得更加苛刻和频繁,各种文书往来,繁琐至极,意图用官僚体系的绳索勒紧这匹脱缰的野马。
凌云深知,在这种环境下,唯有拿出更耀眼、更具说服力的成果,才能打破僵局,赢得更大的空间。他将主要精力投注在两件事上:一是加快“虎蹲炮”的量产列装,这是眼下最能直接提升燕军战斗力的实绩;二是必须尽快攻克燧发枪的技术瓶颈,确立下一代火器的绝对优势,这是维持技术代差的根本。
“云枢阁”深处,燧发枪项目组的气氛依旧凝重。李小柱带着材料攻关小组,几乎吃住都在工棚,日夜不停地尝试各种合金配方和热处理工艺。失败的弹簧钢片堆了满满一筐,记录簿上的数据越来越厚,但那个理想的、能承受数千次猛烈撞击的弹簧依旧渺茫。
“先生,还是不行。”李小柱的眼窝深陷,声音沙哑,“按照您说的新思路,调整了渗碳后的回火温度,弹韧性是好了些,但力度还是不够,击发无力。”他递过一根最新出炉的弹簧,虽然弯曲不断,但手感偏软。
凌云接过弹簧,没有立刻评价。他走到新搭建的简易疲劳测试机旁——这是一个利用水力带动凸轮,反复拉压弹簧的装置。将弹簧装上,启动水轮,机器发出规律的“咔哒”声,计数器开始跳动。不到两百次,弹簧就出现了明显的永久变形,失去了弹性。
“看,问题就在这里。”凌云指着变形的弹簧,“我们需要的是‘强韧性’,既要足够坚硬以提供撞击力,又要足够坚韧以抵抗疲劳。目前的工艺,似乎总是顾此失彼。”
他沉思片刻,忽然想起老军户捡到的那块疑似锰矿的渣滓。“或许,我们该跳出单纯的铁碳二元体系,尝试加入第三种元素,作为‘药引’。”
他让李小柱取来少量那块黑乎乎的渣滓,研磨成极细的粉末。“量一定要少,和铁粉、木炭粉混合均匀,我们做一个小坩埚,试炼一炉看看。”这是一个大胆的尝试,在这个缺乏化学分析手段的时代,添加未知成分无异于赌博。但连续的失败,让凌云决定冒险一搏。
小坩埚在高温下熔化,加入了神秘“佐料”的钢水呈现出略微不同的色泽。浇铸、锻打、成形、热处理……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当一根乌黑发亮、似乎与往常并无太大区别的弹簧钢条呈现在眼前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疲劳测试再次开始。一百次、五百次、一千次……计数器不断跳动,那根弹簧却依然顽强地保持着形状和弹性!当数字突破两千时,工棚内开始响起压抑的惊呼声。三千次!弹簧仅有微小的形变!远远超过了之前任何一次测试的结果!
“成了!先生!成了!”李小柱激动得声音发颤,几乎要跳起来。周围的工匠们也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喜悦。
凌云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虽然还不清楚那渣滓中具体是什么元素起了作用,但这个偶然的发现,无疑打开了通往成功的大门。“立刻记录下这次所有的工艺参数!重复试验三次,确认稳定性!然后,着手制作第一批合格的燧发枪击锤弹簧!”
燧发枪项目的突破性进展,极大地鼓舞了“云枢阁”的士气。与此同时,“虎蹲炮”的生产线也逐步理顺。采用了标准化模具和流水线作业,炮管的铸造、镗孔、炮架的打造、车轮的安装,各个环节紧密衔接,生产效率显着提高。第一批三十门“虎蹲炮”顺利下线,交付给了朱棣的亲卫营进行适应性训练。
朱棣亲临校场,观看了“虎蹲炮”的实弹演练。看着那些轻便的火炮在骡马的牵引下快速机动,在短时间内构筑发射阵地,喷射出致命的霰弹或精准的实心球,将远处的标靶撕得粉碎,朱棣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真正开怀的笑容。
“好!此炮灵便迅捷,威力足用,正合我军野战之所缺!”朱棣抚摸着炮身,对陪同的凌云说道,“凌云,你又一次没让孤失望。有此利器,何愁平安不破?”
校场上的欢呼声震天动地,消息很快传开。天工院的声望再次攀升,连带着凌云在军中的影响力也水涨船高。周铎等人虽然面色不豫,但在实打实的军功面前,暂时也找不到发作的借口。
然而,南方的风并未停歇。就在“虎蹲炮”扬威校场后不久,马三宝再次秘密来访,这次他的脸色更加凝重。
“凌先生,江南那边,有回音了。”马三宝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墙角的阴影听去,“我们按兵不动,对方却似乎等不及了。通过海路,又传来一封信。”
他取出一封用油纸包裹、显然经过长途跋涉的信件。信纸是一种罕见的、略带淡黄色的韧皮纸,上面的字迹依旧娟秀,但内容却更加惊心动魄:
“闻君‘虎蹲’初鸣,威震北地,妾心甚慰。然利器之成,非独精钢与巧思,尤赖‘薪柴’之烈。妾处偶得海外奇石,其焰色青白,热力倍于常煤,或可助君熔炼更坚之钢,锻造更利之器。另,闻君困于‘机括之簧’,妾窃以为,强韧之道,或在‘杂质’之妙用,譬如倭刀之秘,不在纯铁,而在……附上奇石样本少许,及倭刀断刃一截,聊表诚意,盼君笑纳。”
随信果然附有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几块闪烁着金属光泽、比普通煤炭沉重得多的黑色石块(疑似优质无烟煤或某种焦炭),以及一截虽然断裂但刃口依旧寒光闪闪的倭刀碎片。
凌云拿起那截倭刀碎片,仔细观察刃口的花纹(类似大马士革钢或日本刀特有的折叠锻打纹路),又掂了掂那沉甸甸的“奇石”,心中巨震。对方不仅知道“虎蹲炮”,连燧发枪遇到弹簧瓶颈这等核心机密似乎都有所察觉!更可怕的是,他们送来的东西,直指天工院目前最迫切的需求——更高效的燃料和合金技术的启发!这已不是简单的试探,而是赤裸裸的展示肌肉和精准的利益诱惑。
“马公公,此事……”凌云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马三宝阴鸷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对方这是下了血本了。这信和东西,是跟着一艘从宁波港来的商船,混在贡品里进来的,几经辗转,费了不少周折。看来,江南那边,是铁了心要跟先生搭上线了。”
“他们想要什么?”凌云沉声问。
“信上没说,但无非是技术,或者是……合作。”马三宝道,“先生,此事关乎重大,已非寻常细作可比。咱家需立刻密报王爷。如何应对,恐怕需王爷圣裁。”
凌云点头,他知道事情已经超出了他能够独自处理的范围。这江南的神秘势力,能量之大,触角之深,远超想象。他们似乎拥有一个庞大的情报网络,甚至可能已经渗透到了北平的某些层面。
当晚,燕王府密室。朱棣听完了马三宝的详细汇报,又仔细查看了那封信和两样物品,久久沉默不语。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神色变幻不定。
“海外奇石…倭刀之秘…”朱棣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对方这是告诉孤,他们手里有我们急需的东西,也有我们感兴趣的秘密。好大的手笔,好深的心机!”
他看向凌云:“凌云,你如何看?这‘桥’,是过,还是不过?”
凌云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的回答可能影响深远。他谨慎地说道:“王爷,对方所图非小,其心难测,贸然接触,风险极大。然…其所展示之物,确实切中我天工院发展之要害。优质燃料可大幅提升炼钢效率和质量,倭刀锻造之术或对解决精钢韧性难题大有裨益。若一味拒绝,恐闭门造车,久之,技术优势恐被蚕食。”
他顿了顿,继续道:“卑职以为,可采取‘外松内紧’之策。表面上,可放出风声,表示对海外物产有兴趣,愿与诚信海商交易,引蛇出洞,摸清其底细。暗中,由马公公严密监控所有接触渠道,确保安全。至于核心技术,必须牢牢掌握在我手,绝不外泄分毫。或许…可考虑用一些我们已经成熟、但对外界仍属先进的技术(如标准化量具、水力传动设计等)作为交换的筹码,投石问路。”
朱棣沉吟良久,目光锐利地扫过凌云和马三宝:“准!就依此策。马三宝,你负责暗中布置,给孤死死盯住!凌云,你专心技术,需要什么资源,孤尽力满足。这江南的风,既然吹来了,孤倒要看看,是东风助我,还是妖风乱我!记住,一切接触,必须在绝对掌控之下,若有差池,唯你们是问!”
“卑职(咱家)遵命!”凌云和马三宝齐声应道。
退出密室,凌云抬头望向南方夜空,心中波澜起伏。一场在刀尖上跳舞的危险游戏,即将开始。天工院的钢焰,能否淬炼出更锋利的刃,不仅要看技术攻坚的成败,也将取决于这场远在千里之外的无声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