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新闸和镇江工坊区的成功,如同在沉寂的池塘中投入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江南乃至更远的地方。新式机械带来的巨大利益,驱使着无数仿制者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然而,祸根也由此埋下。
苏州,一家私人织坊仿制的飞梭织布机,因齿轮材质低劣、加工粗糙,在高速运行中突然崩裂,碎片四溅,当场重伤三名织工,现场惨不忍睹。
江西,一处码头模仿龙江关建造的吊臂,因承重结构计算错误,在起吊重物时轰然倾覆,连人带货物砸入江中,酿成重大人命和财产损失。
更普遍的是,市面上流通的所谓“凌云尺”、“天工秤”等量具,尺寸、斤两已然不一,导致商贾纠纷不断。仿制的“星火钢”农具,硬度不足,轻易卷刃,农民怨声载道。
消息传回天工院,郭衡忧心忡忡:“东翁,长此以往,恐‘格物’之名将为这些劣质仿品所累!各地机械规格不一,零件无法互换,维修困难,更可怕的是安全事故频发,必将引发民怨,授人以柄!”
李小柱气得直捶桌子:“咱们的心血,被他们糟蹋成这样!还坏了咱们的名声!”
凌云看着各地报来的事故文书和劣质样品,面色凝重。他深知这是技术扩散初期的必然阵痛,但绝不能任其发展。他想起了现代工业文明的基石——标准化与知识产权保护。
“不能再仅仅靠我们天工院一家制定内部标准了。”凌云肃然道,目光扫过核心成员,“必须将其上升为国家规制!为这新生的工业力量,立下普天之下皆需遵循的‘规矩’!不仅要立‘技术之规’,还要立‘创新之护’!”
他决心推动两件事:制定颁布《大明工部格物诸器制造标准》 与 设立“匠作考功酬庸制”(专利制度的雏形)。
凌云的《请定格物诸器规制并立考功酬庸法疏》一经呈上,立刻在朝堂引发了比京口闸风波更为激烈的争论。这已不再是具体项目的得失,而是关乎国家治理理念的根本性冲突。
徐理仿佛抓住了致命要害,在朱棣面前老泪纵横,痛心疾首:
“陛下!凌云此疏,包藏祸心,其志非小!他这是要变千百年来‘百工自由,各逞其巧’之古训,以官法扼杀匠意!从此天下工匠,只能依照他凌云制定的图样规矩行事,岂非断绝了技艺精进之路?此乃独夫之心,欲使天下巧思尽归其门!”
他喘着气,继续猛攻:“更甚者,其所谓‘考功酬庸’,乃是公然鼓励逐利,将圣贤‘重义轻利’之教践踏于地!若匠人皆因利而藏私,技术如何流传?天下为公之道何在?此例一开,人心败坏,国将不国!”
周御史等人更是言辞激烈,将凌云比作“欲挟技术以令天下”的奸雄,称其标准是“新苛法”,专利是“与民争利之暴政”。
面对这汹涌的攻势,凌云深知必须从更高的道义和更实际的利益层面进行反驳。他出列,神色平静,但言语如刀:
“陛下,徐尚书所言‘百工自由’,敢问,自由到可以罔顾人命,造出夺人性命的劣质织机?自由到可以无视公平,使用混乱不堪的度量衡欺诈百姓?自由到可以因结构缺陷,让码头吊臂化作砸向漕船的灾殃?”
他连番质问,气势逼人。“下官所请之标准,非为扼杀,实为保障!保障工匠造出的器物坚固耐用,保障百姓使用的器具安全可靠,保障市场交易的度量公平诚信!此乃大仁大义,何来‘独夫’之说?”
他转向“考功酬庸”:“圣人亦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匠人殚精竭虑,有所创制,惠及天下,为何不能获得应有的回报?若创制者心血被随意窃取,分文不得,还有谁愿倾力钻研?这‘酬庸’,酬的是鼓励创新之功,庸的是泽被天下之劳!绝非为私利,而是为激励天下巧思,汇聚成强国富民之洪流!这才是真正的天下为公!”
朝堂之上,双方唇枪舌剑,引经据典,争论的核心已上升到“道”与“器”、“义”与“利”、“自由”与“秩序”的哲学与政治层面。支持凌云的务实派官员和勋贵,则从国家税收、军工质量、商业繁荣等实际利益出发,强调标准与专利的必要性。
朱棣高坐龙椅,听着双方的激辩,心中天平再次摇摆。他欣赏标准带来的秩序与控制力,以及专利可能激发的创新活力,这符合他强化中央集权、打造强盛帝国的野心。但他也忌惮彻底激怒文官集团,动摇统治根基。
就在朝堂争论不休之际,“四海商会”的沈敬仁再次如幽灵般出现。他通过隐秘渠道向凌云传递信息,表示“四海商会”拥有遍布南北的商号网络和深厚的工匠资源,愿意全力协助推行天工院标准,并可为“考功酬庸”的实施提供资金与渠道支持。
条件则是:希望在天工院的标准制定委员会中拥有“顾问”席位,并在某些特定领域(如船舶部件、海外材料鉴定)的标准制定上,拥有一定的“建议权”。
这是一个极其狡猾的渗透策略。一旦让“四海商会”介入标准制定,他们就能凭借其庞大的商业和地下网络,极大地影响甚至操控未来大明工业的发展方向。
凌云断然拒绝了其深入参与核心标准制定的要求,但对其协助推广标准表示了有限度的欢迎,前提是必须完全遵循天工院颁布的最终标准文本,并接受官府的监督。
沈敬仁似乎早有所料,淡然一笑:“侍郎规矩严明,沈某佩服。既如此,商会便先做这标准的忠实履行者吧。” 他转而开始利用其影响力,在其控制的船厂、工坊中,大肆按照天工院的内部标准进行生产和改造,同时暗中收购符合标准的原材料,显然是想在标准正式颁布前,抢占市场先机,甚至试图成为“标准”最大的解释者和受益者。
朝堂争论持续月余,朱棣最终做出了一个富有政治智慧的裁决,既体现了支持,也包含了限制:
1. 准予在工部下设“格物标准司”,由凌云兼任首任主事,负责编纂《大明工部格物诸器制造标准(试行)》。但该标准首先在官营造船、军器监、漕运相关机械及天工院下属与合作工坊中强制执行。民间匠作,鼓励而非强制遵循,但若因不遵此标准而引发重大事故或纠纷,官府将依此标准从严追究。
2. 暂不设立正式的“考功酬庸制”(专利),但由皇帝特旨,对“确有大利于国计民生之创制”,可由工部核查后奏请,给予创制者“特赐银币、旌表其门”的荣誉性奖励,并可优先考虑将其创制纳入官营体系或由朝廷赎买推广。
这是一个典型的妥协方案。它赋予了凌云在官方和合作体系内推行标准的权力,确立了标准的权威性,但暂时绕开了与“重义轻利”传统的正面冲突,也将更具革命性的专利制度,弱化为一种荣誉激励和行政选购。
尽管如此,这依然是一个划时代的里程碑。“标准”的概念,第一次以朝廷律令的形式,出现在了华夏大地的治理体系之中。凌云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投入全部精力,组织格物院精英,借鉴平板电脑中残存的资料和大量实践数据,开始编撰第一部《大明格物标准(试行版)》。
数月后,一部装帧朴素的《大明格物标准(试行版)》由工部刊印,发往各相关衙署及合作工坊。内容虽还比较基础,主要涵盖了长度、重量、容积的基本单位定义与基准器图谱,几种常见螺纹、齿轮的规格和公差,钢铁材料的基础分类与性能要求,以及蒸汽锅炉、起重机械的安全底线规范。但它意味着,大明的工业发展,开始从无序的模仿和探索,走向有规可循、有法可依的新阶段。
天工院与合作工坊率先全面执行新标准。很快,好处开始显现:来自不同工坊的零件可以顺利互换,维修效率大增;产品质量稳定性显着提高;协作生产成为可能。
然而,挑战依然巨大。民间仿制者仍在观望,甚至阳奉阴违。徐理等人虽然暂时沉默,但仍在暗中收集标准执行中的问题,准备下一次发难。“四海商会”则利用其商业网络,试图成为“标准”最大的民间推行者和既得利益者,甚至暗中资助一些工坊按照“标准”生产,与天工院争夺市场和控制权。
凌云站在格物院新落成的“标准度量衡”陈列馆内,看着那些在特定环境下恒温恒湿保存的“尺”、“斤”、“升”原始基准器,心中感慨万千。这些冰冷的金属和玉石块,承载着的是秩序、理性与超越个体经验的公共准则。
他知道,让“规矩”行于天下,远比造出蒸汽机要艰难得多。这不仅是技术的普及,更是观念的革命,是利益格局的彻底重塑。京口的成功是点燃了工业的火炬,而标准的制定,则是试图为这奔流的火焰修筑河道,引导其方向,控制其威力。
规矩已立,雏形初现。但这条河道能修多宽,多坚固,能否经受住旧有势力的冲击和新兴逐利者的侵蚀,将决定这片古老的土地,能否真正驾驭工业化的洪流,驶向辉煌的彼岸,还是会在混乱与冲突中迷失方向。考验,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