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天,裂了。
不是乌云压顶那种黑,而是一种黏稠、厚重、带着铁锈腥甜的赤红,像有人把整座血池倒扣在苍穹上,再用一根巨棍缓缓搅动。雪原被映成暗粉色,冰屑漂浮在半空,闪着妖异的晶光。远处雪山深处,一声接一声的巨响传来,不是雷霆,却比雷霆更沉——每一声炸响,大地便颤抖一次,仿佛有巨兽在封印下挥爪,撕裂的不止是冰层,还有修士们紧绷的神经。
姜明镜仰头,赤光映在他瞳孔里,像两簇跳动的鬼火。他转头问雪猿长老:“怎么没人管?”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老猿拄杖,目光穿透远处翻滚的雪雾,声音沙哑得像钝刀刮铁:“能管的,都死绝了。”
一句废话都没有,却重若万钧。
如今修真界资源枯竭,年长些的修士巴不得多死几个后辈,好从尸骸里摸出几块灵石、几瓶丹药,攒够飞升的底牌,飞升了谁管你妖兽不妖兽的,简直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所谓“天地浩劫”,在有些人眼里,不过是重新洗牌的机会,能赶上最好,死了也怨不得别人。雪风卷着冰屑,像无数细小的嘲笑,拍打在姜明镜脸上,他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也越加觉得,原来比天灾更冷的,是人心。
镜头拉远,雪山深处,寒眦旧封印。
冰原上,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鲜血被冻成暗红冰碴,像大地裂开的嘴。仍活着的修士,浑身是血,却无人后退。他们来自正一宗——一个早已没落、连山门都租不起的小派。领头的是两个青年:一个姓林,一个姓陈。林修士半边道袍被撕碎,露出白骨森森的肩膀,仍咬牙掐诀,将最后一缕灵力注入阵纹;陈修士也好不到哪去,脸颊被冰刃划开,血珠刚渗出就冻成红线,他却咧嘴笑,声音嘶哑:“真是的,别人家的老祖起码留个法器什么的,我们的老祖什么也没留下,就留下一个天大的责任,就驾鹤西去了。”
“可这也是我们的荣耀。”林修士接话,“正一宗即使亡于我们手中,九泉之下面见老祖,我等也能说上一句不辱使命了。”他手指已冻得青紫,却仍稳稳按在阵纹上。荣耀二字,被血与雪反复冲刷,却奇异地没有褪色。
封印阵纹,暗红如干涸的血河,横亘在冰原中央,阵心处,一道裂缝正缓缓蠕动,像活物在呼吸。每一次呼吸,都有黑雾渗出,凝成冰刃,四散激射。修士们不敢躲,也不能躲——身后,就是万里雪原,就是无数凡人与弱者的家园。他们只能硬扛,用血肉之躯,去堵那条越来越大的缝。
“师弟,我快撑不住了,先走一步,如果你能活下来,正一宗就靠你了,勿怪。。。”
此时远处,有遁光破雪而来,先是三三两两,继而连成一片。散修、小宗弟子、甚至一些常年闭关的老怪,都陆续出现。最多的是玉符宗——陈小梦带队,约莫百人,个个脸上带着倦色,却无人迟疑。陈小梦御空而至,锁灵琉璃灯悬于头顶,灯焰赤红,照得她眉眼冷冽,若是仔细看,她的眼角还有一丝泪痕。她一言不发,直接落在阵沿,十指翻飞,数十杆阵旗同时没入冰层,旗面猎猎,瞬间撑起一道新的光幕,将旧阵裂缝强行压住。
“正一宗的兄弟,退后疗伤!”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冰原。林修士抬头,看见灯焰映出少女苍白的脸,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想说“我们还能撑”,却被陈小梦抬手制止,“保存实力,接下来轮到我们。”
百人同时结印,灵力汇成一道璀璨光柱,轰然注入阵纹。暗红裂缝被强行压回,寒眦愤怒的咆哮自地底传来,九首齐鸣,声音穿透冰层,震得修士们耳膜出血。有人当场被震死,尸体还保持着结印的姿势;有人七窍流血,却仍咬牙硬撑。陈小梦嘴角渗出血丝,却一步不退,灯焰愈发炽烈,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新阵逐渐覆盖旧阵,裂缝一点点收拢。就在众人以为即将成功时,一道瘦小的身影悄然贴近阵沿。他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灰袍,脸上却带着诡异的笑。他抬手,一粒漆黑珠子脱手而出,悄无声息地落入阵心。“砰——”闷响过后,新阵光幕被炸出一道眉毛大的小口,黑雾如蛇,瞬间钻入。
寒眦的咆哮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更恐怖的寂静。一秒,两秒……“轰!!”地底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九首黑影同时破土而出,利爪横空,只一划,便将新阵光幕撕成碎片。离得最近的十几名修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黑雾吞噬,尸体碎成冰渣,血还未溅出就冻成红粉,随风飘散。
陈小梦被震得倒飞而出,灯焰瞬间熄灭,胸口凹陷,鲜血狂喷。她挣扎着爬起,却见黑雾如潮,九首巨影缓缓升起,每一颗头颅都生着独角,角角藏霜,眼眸漆黑,像九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倒映着无数张惊恐的脸。寒眦低吼,声音里带着被封印三万年的怨恨与疯狂,它俯视众人,像在俯视一群蝼蚁。
有人开始后退,有人当场崩溃大哭,也有人怒吼着冲上去——哪怕明知是送死。正一宗林修士拖着断臂,再次掐诀;散修里,一个白发老者燃烧本命精血,化作火凤扑向九首;玉符宗弟子,哪怕重伤,也再次撑起残破阵旗。他们知道,退后一步,便是万里雪原沦为冰狱;前进一步,或许仍是死,却能为人间争取一息喘息。
血与火交织,冰与霜崩塌。寒眦九首齐扬,发出震天嘶鸣,像在为这场盛大的死亡,奏响序曲。而远处山脊上,姜明镜站在雪猿长老身侧,望着那片被黑雾吞噬的冰原,指节因握拳而发白。雪风卷着冰屑,拍打在他脸上,像无数细小的耳光,打得他生疼,也打得他清醒。他忽然明白——所谓“捡漏”,所谓“旁观”,在这场浩劫面前,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话。寒眦破封,无人能独善其身,是战是逃,早已被命运钉死,直到出现一缕不可控的火苗,燃烧出第三种选择。
“有点像九头虫啊,就是比九头虫更大,正好,抽了它的筋扒了它的骨,练成一根金箍棒也算是场好买卖,你呢?去不去?”
“我。”姜明镜眼中忽然闪过了什么,他像是看见自己在战斗中被吐息烧成灰烬痛苦的死去,也像是看见自己夺路奔逃后被悔意淹没的后半生,他喘了一口粗气,也就那么一瞬,他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我去。”
赤红天空下,黑雾如潮,死亡在狂欢,而少年眼底,那一点被恐惧压制的热血,正悄悄复燃,像是有什么东西钻了出来,像雪原深处,一簇不肯熄灭的业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