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猿长老,你看那空中的是不是金色的莲花?不会是灵山追杀来了吧。”
“你说的是和尚经常说的那套?我们这不兴那个,而且老朽我也没看见空中除了妖兽异象外有什么别的东西,想必是你冻出幻觉了,是老朽我招待不周,快烤烤火吧。”
且说这混沌无昼夜,唯有湿雾如幔,雾心兀立一尊残破的石像,风吹雨打早已不成形状,像一块矗立崖边的顽石,这石像眉目早被岁月磨平,只剩额前一道细缝,漏出比萤火更弱的光——那正是孙悟空的逃出来的一缕元神。火舌摇曳,随时会熄灭,是啊,他曾经以为这样就能摆脱紧箍,可现在他连石像都逃脱不出去,他试过撞碎石壳、试过念动真言,甚至试过把自己彻底掐灭,可每一次震动,都被更柔韧的吸力按回石心。紧箍早已随斗战胜佛的封号一同化光而去,可此刻他分明听见“它”仍在——不是金属,不是咒语,而是一句自问自答:“若我消失,世上再无孙悟空,那‘自由’二字还有谁来作证?”问题悬在识海,像另一副更紧的箍,愈挣愈亮。
雾忽而朝两侧分开,有人赤足行来,白衣未染微尘。石壳内的火本能收缩:那轮廓太像大雷音寺里的世尊,却又少了莲台、金光、威严,只剩一双空空的眼——映出万物,不置评判。
“你来瞧我笑话?”火中发出讽笑,“还是来送最后一程?”
“不对,你不是他,你身上没有那种傲慢的气息,仿佛我在你眼里不是区区一只蝼蚁。”
来者未答,只抬手在石像前轻轻一拂。石面顿时成镜,映出火焰内部——那里只有一束孱弱的光,裹着怒意、恐惧与深深的疲惫。
火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间,他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脖颈处袭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紧紧地束缚着他。他定睛一看,却发现那道无形的箍竟然将“我必须仍是孙悟空”的执念紧紧地束缚成了一缕。
火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越是想要保持齐天大圣的“唯一”,那箍就越是收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所谓紧箍,非铜非咒,只是‘我必须是谁’。”如来的轻叹声在他耳边回荡,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他的心上。
火不禁颤抖了一下,他意识到,如果散去这个名号,就意味着“孙悟空”这个身份的崩解;但如果不散,那残留在他体内的最后一点火焰也将会在这箍内孤独地熄灭。
“老孙若散了,这箍便赢到底?”火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不甘和愤怒,他的火光猛地迸出,伴随着一声沙哑的笑声,“如来,你专程来提醒我输?”
“输与赢,皆在名相。”如来的声音仿佛风拂过瓦砾一般,轻柔而又坚定地传入孙悟空的耳中。他的话语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孙悟空的心头,让他不禁为之一震。
“你怕的不是输,而是无名。”如来的声音继续回荡着,仿佛在孙悟空的脑海中不断回响。孙悟空瞪大了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愤怒。
“无名?”他怒吼道,声音如同火舌一般猛地蹿高,“五百年前我无名无姓,花果山照样天翻地覆!”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如来的质疑和反驳。
然而,如来却不为所动,他的指尖轻轻一点,镜面泛起了一圈圈涟漪。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地说道:“那时你未识名,也未识无名。”
孙悟空愣住了,他凝视着那泛起涟漪的镜面,心中渐渐涌起一股迷茫。如来的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
“如今你识得,却仍舍不得。”如来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丝淡淡的惋惜。
“呵!”孙悟空冷笑一声,火光渐渐暗淡下来,“说来说去,还是要老孙认输?”他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和挑衅。
“非认输,是认‘无需再认’。”如来的回答简单而又深奥,让孙悟空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绕口令骗不了人!”孙悟空怒喝一声,石像的裂纹里渗出了一丝微弱的光芒。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如来的不信任和抵触。
“你要我放下金箍,却给我更玄的箍!”孙悟空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绝望。
“玄箍亦在汝心。”如来俯身,与石缝平视,他的目光如同一泓清泉,透彻而又深邃,“悟空,你可敢一念不生?”
火舌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拉扯一般,骤然收缩,仿佛被冰水无情地浇淋。那原本熊熊燃烧的火焰,此刻却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迅速地黯淡下去。
“一念不生?”火舌中传出一声低语,带着些许迷茫和困惑。如果连“孙悟空”这三个字都不存在,那又何来的自由呢?他一生都在追逐着自由,可如今,这个目标却突然变得模糊不清,失去了坐标。
他毕生所反抗的,那些束缚他的力量,也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形貌,让他无从下手。黑暗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迅速吞噬着那残存的火焰,只留下针尖大小的一点残焰,在黑暗中微微颤抖。
“我若一念不生,那还是我吗?”火舌的声音中充满了不甘和疑问,那微弱的火光似乎也在战栗着,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彻底吞噬。“如果连‘我’都不存在了,那么谁去追求自由?谁去争取胜利呢?”
如来的声音低缓而平静,仿佛来自无尽的虚空:“无我,则无人被缚,亦无人求脱。”他的话语如同晨钟暮鼓,在这片黑暗中回荡。
“如刀无刃,割谁?”如来继续说道,他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的波澜。
然而,火舌却并未因此而沉默,它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决绝:“可我……还想赢。”那声音虽然微弱,却如同夜空中的一颗流星,划破了黑暗的寂静。“我想赢下这金箍,赢过这片天,赢一个说法!”
“赢字即箍。”如来缓缓地伸出手,掌心向上,仿佛托着整个世界。在他的掌心,雾气渐渐散去,露出一个金色的圆环,轻轻地悬在他的指尖上。
这个圆环内部空无一物,外部也同样空无一物,仿佛它本身就是一个不存在的存在。
“此环无铁,无咒,唯‘必赢’之念。”如来的声音如同洪钟,在这片虚空中回响,“你每想赢一次,这环便会收紧一分。”
火盯着那环,想起五行山下尘土,想起凌霄殿外雷霆,想起取经路上一次次不得不胜的执念。原来最坚的箍,是自己锻造的。
“老孙……试试。”火光轻颤,“试试不成为谁。”
话音落,火焰中心出现一缕空白——无热、无色、无名。空白向外扩散,火舌边缘开始透明,却仍保持“火”形。
如来目露微笑,“此乃‘无住’,非灭非存。”
“可……仍存在?”火光疑惑。
“存在,而不驻。”如来指尖轻收,金环散为微尘,“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
火沉默良久,忽问:“若我驻于‘无住’,是否又成新住?”
“问得好。”如来大笑,声如远钟,“是故连亦须放下。”
空白骤然回缩,火与无火之间,再无任何对立。石像裂纹悄然蔓延,却无碎片崩飞,仿佛石与火一同风化,归于混沌本色。
空白触及石壳,裂纹如蛛丝般扩散,却不闻崩裂之声。石像层层化为微尘,微尘又化为更细的尘,最终与混沌同色。那缕空白悬浮原地,既非光,亦非影;既无孙悟空,亦无非孙悟空。如来伸手,空白落在掌心,像一滴水落入大海,像一颗星融入夜空。没有惊天动地,没有霞光万道,只有混沌重新合拢,仿佛从未有石像,也从未有火。
不知何时,花果山多了只白眉老猴,每逢月夜便坐在水边,看月影被水流揉成金箍的形状,笑着用枝条搅碎,日月守望,也时常向猴子猴孙们讲起一只猴子大闹天宫的故事。
不知何时,乱世里忽现一位游方僧人,披破旧袈裟,持铁棒,不化缘,有人说见过他点醒误入歧途者,也有人说他会帮助打抱不平者,待对方茫然,他便大笑离去,脚下步步生莲,却无人能见。
不知何时,混沌尽头不断传来裂石之声,像一颗心脏第一次跳动。每响一次,就有一座新山、一条新河、一段新故事被命名。而原先那地,只剩平整的虚空,连亦不留名。
“怎地不亲自来。”
“因为他跟我不一样,瞧,那执念还在呢。”
“如此也好,缘起缘灭,倒也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