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色未明,苏府后院的角门在沉寂中悄然开启。一辆青帷小车静静停驻,两名身形健壮的婆子面无表情地立在车旁,如同两尊冰冷的石像。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的湿寒,更添几分萧瑟。
锦瑟院内,柳玉茹被强行套上了一身灰扑扑的粗布棉袍,往日珠翠环绕的云鬓此刻毫无装饰,散乱地披在肩头。她双目赤红,脸上泪痕与不甘交织,嘴唇因死死咬住而泛白。两个粗使婆子一左一右架着她,任她如何挣扎,那点力气在常年做惯粗活的人手下,如同蚍蜉撼树。
“放开我!你们这些贱奴!我是苏府主母!你们敢如此对我?!”柳玉茹声音嘶哑,早已失了往日主母的威仪,只剩下困兽般的绝望咆哮,“我要见老爷!我要见我兄长!苏文渊!你负心薄幸!苏挽月!赵婉娘!你们不得好死——!”
她的咒骂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却无人回应。府中下人早已得了严令,远远避开,连窥探的目光都无。昔日风光无限的主母院落,此刻门庭冷落,唯有残灯摇曳,映照着满地狼藉——那是她昨夜疯狂打砸后未能收拾的残迹。
“夫人,时辰到了,该动身了。”其中一个容长脸的婆子冷冷开口,声音没有半分波澜,手上却加了力道,与另一人一同,几乎是拖着柳玉茹向外走去。
“动身?去哪?你们要带我去哪?!”柳玉茹惊恐地瞪大眼,拼命向后蜷缩,“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这是我的院子!我是苏府的主母!”
“老爷和族老有令,夫人您恶疾缠身,需往城外枯月庵静心休养,以免……过了病气给府中贵人。”另一个圆脸婆子语气刻板地重复着上头的指令,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什么恶疾,不过是遮羞布罢了。纵火害人,没被送官究办已是老爷顾全颜面了。
“恶疾?胡说!我没有病!是苏文渊他偏心!是那个小贱人害我!”柳玉茹尖声反驳,挣扎得更凶,指甲在婆子手臂上划出几道血痕。
那容长脸婆子吃痛,眉头一皱,手下更不容情,几乎是掐着她的胳膊往外拽:“夫人还是省些力气吧,枯月庵路远,山路难行。您若再闹,休怪奴婢们失了分寸!”
言语间的威胁让柳玉茹一僵,她看着这两个往日在她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卑贱婆子,如今竟敢如此对待自己,巨大的落差让她几乎崩溃。她被半拖半架地弄出了锦瑟院,穿过熟悉的抄手游廊,经过曾经执掌中馈、发号施令的花厅……每离正院远一步,她眼中的光彩就黯淡一分。
角门近在眼前,那辆代表着放逐与囚禁的青帷小车如同张口的巨兽。柳玉茹猛地回头,望向苏文渊书房的方向,眼中最后一丝希冀彻底湮灭,化为滔天的怨恨。她又看向汀兰水榭的方向,那目光淬了毒一般。
“苏挽月……你等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她低声诅咒,声音如同从地狱传来。
无人理会她的怨毒。两名婆子毫不客气地将她塞进马车,车内狭小昏暗,只有一床薄褥,连个暖炉都无。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天光,也彻底隔绝了她与苏府、与过往荣华的一切联系。
马车碌碌启动,驶出安静的巷弄,汇入京城清晨渐渐苏醒的街市。叫卖声、车轮声、人语声隐约传来,那是鲜活的人间烟火,却与她再无干系。柳玉茹蜷缩在冰冷的车厢角落,听着车外属于“苏夫人”的世界渐渐远去,终是忍不住,发出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泪水混着绝望,濡湿了粗糙的衣襟。
她知道,枯月庵,那将是她的囚笼,她的坟墓。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她这一生,争强好胜,算计半世,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自食恶果,莫过于此。
与此同时,汀兰水榭内,苏挽月正与即将远行的赤阳做着最后的交代。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入室内。赤阳已换上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背上一个小小的行囊,腰间佩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窄刃长刀。
“此去凶险,万事小心。”苏挽月将一个小巧沉甸的荷包递给他,“里面有些金叶子和大额银票,易于携带。另有一瓶我让石砚特意调配的伤药,效果比寻常金疮药好些。”
赤阳没有推辞,接过收起,抱拳道:“谢主子。赤阳必不负所托,尽快归来。”
“仇家线索,可还需补充?”苏挽月问道。昨夜赤阳只粗略提及师门遭“七煞门”所害,他追踪多年,近日方得贼首可能隐匿于南境一带的消息。
赤阳摇头,眼中戾气一闪而逝:“线索已明,只需按图索骥。‘七煞门’行事狠辣,诡计多端,主子在京中,亦需提防江湖手段。”他顿了顿,难得说了句长话,“主子恩情,赤阳铭记。待血仇得报,此生性命,皆为主子驱策。”
苏挽月看着他眼中深切的痛与决绝,心中微叹。江湖恩怨,快意恩仇,亦是另一种沉重。“活着回来。”她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分量却重逾千斤。
赤阳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之中。
送走赤阳,苏挽月并未休息,转而去了前院书房旁的一间小厢房——这里暂时被石砚用作规划“百草堂”的办事处。屋内,石砚正伏案疾书,面前摊开着几张京城坊市地图和一堆药材名录,眼中满是血丝,却精神亢奋。
见苏挽月进来,他连忙起身:“东家。”
“不必多礼。”苏挽月摆手,走到案前,看了看他标注的地图,“选址有眉目了?”
“回东家,初步看中了西市靠近永宁坊的一处铺面,带一个不小的后院,原本就是家药铺,因东家急售,价格还算公道。位置虽非最繁华,但临近几个官员聚居区,客源应当不差。只是……”石砚有些迟疑,“资金方面,若拿下这铺面,前期投入不小,恐会影响‘霓裳阁’的周转。”
苏挽月略一思忖,道:“资金之事我来解决。你看中的是长远。药材生意,首重信誉与品质,位置反在其次。那处后院既然够大,正好可用于炮制药材和存放。你尽快与对方接触,敲定契约。”
“是!”石砚信心大增。
苏挽月又拿起他整理的药材名录,指点道:“初期不必追求品类齐全。可先专注于几样常用的,如黄芪、当归、枸杞等,但品质必须是最上乘。另外,我这里有张‘清肺化痰膏’的方子,你试着按法炮制一批,先在小范围内赠予‘霓裳阁’的高级会员试用,看看反响。”她将一张写好的方子递给石砚。这方子融合了现代提纯理念,较当下通用的膏方更显清润有效。
石砚如获至宝,双手接过,仔细看了起来,越看眼神越亮:“东家,这方子配伍精妙,炮制之法也颇为独特!若能成,定能打响名头!”
“此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苏挽月信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需要什么人手,可自行招募,或与挽星商量。”
安排完石砚这边,苏挽月回到汀兰水榭,顾清风已在等候。他今日穿着一袭半旧的青衫,却掩不住眉宇间的书卷清气。
“姑娘,‘霓裳阁’秋冬季的新品图样,我已初步筛选出二十款,请您过目定夺。”顾清风将一叠画稿呈上。这些图样皆是苏挽月亲手绘制,融合了现代简约美学与古典元素,顾清风负责根据当下流行趋势和面料特性进行初步筛选和细节优化。
苏挽月接过,仔细翻看。顾清风的眼光很准,筛选出的图样大多符合她的预期。“不错。可先将这十款作为首批主打,交由杨掌柜那边打版试制。余下的,作为储备。”她抽出其中十张,又道:“顾公子,科考在即,你当真不打算温习功课?”
顾清风坦然一笑:“姑娘放心,每日功课清风未曾落下。只是如今协助姑娘打理事务,亦觉受益匪浅。经世致用,方能知行合一。待姑娘这边根基更稳,清风再全力备考不迟。”
苏挽月知他自有主张,便不再多劝。如今“霓裳阁”声名在外,日常运营已上正轨,有挽星和杨秉正盯着,顾清风更多是负责文书、策划与部分对外联络,时间上确实尚可调配。
临近午时,挽星从外面回来,带来了柳氏已被送走的消息,以及市面上的一些动向。
“姑娘,柳夫人的车驾已出了城。柳家那边……暂无动静。”挽星低声道,“另外,周家的‘锦华轩’近日似乎安静了许多,不再搞那些降价促销,但听说周文博并未离京,似乎在暗中接触一些江南来的客商,意图不明。”
苏挽月闻言,眸光微闪。周文博沉寂,未必是放弃,更像是在积蓄力量,图谋后招。而柳承志那边毫无反应,反而更显诡异。吏部考功司郎中,掌管官员考绩,是个极有实权的位置,他绝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暂时的平静,往往预示着更大的风暴。
“继续留意便是。”苏挽月淡淡道,“眼下,先稳固我们自身。‘霓裳阁’新品发布在即,‘百草堂’需尽快步入正轨。”内宅威胁已除,她终于可以更专注于拓展她的商业版图。
午后,苏挽月去看了赵婉娘。成为平妻、执掌中馈后,赵婉娘气色愈发好了,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当家主母的从容。听闻柳氏下场,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却并未多言,只拉着苏挽月的手道:“月儿,如今府内算是清净了。你在外行事,定要更加谨慎。”
苏挽月点头应下。她知道,母亲性子柔善,即便曾备受欺凌,对柳氏落得如此结局,亦难有快意,更多的是对未来的隐忧。
暮色四合时,苏挽月独自登上苏府后园的一座小楼。极目远眺,城墙之外,山峦叠嶂,枯月庵便隐在那片苍茫群山之中。
柳玉茹此刻,应已到了那清冷孤寂的佛堂了吧?昔日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苏府主母,如今只能伴着青灯古佛,在无尽的悔恨与怨恨中,熬过残生。
这一切,是她步步为营,也是柳玉茹自作自受,自食恶果。
夜风拂过,带来远山的凉意。苏挽月拢了拢衣襟,脸上无喜无悲。内宅的纷扰已然落幕,前路的挑战却才刚刚开始。她转身,目光投向京城万家灯火,那里,有她刚刚起步的商业帝国,有等待她开拓的更广阔的天地。
风起霓裳,卷走了旧日的阴霾,也带来了新的机遇与未知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