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渊的询问如同一道微凉的秋风,吹进了汀兰水榭,预示着府内暗处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此。苏挽月心知肚明,父亲的不满源于礼法与颜面,这种压力比周文博的商业打压更难以用直接手段对抗,只能以静制动,小心周旋。她更加严格地约束院内众人,对外一律宣称静养,所有与“霓裳”相关的事务,都通过顾清风在外悄然进行。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苏挽月潜心规划独立院落,意图将生产环节逐步剥离苏府,以降低风险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却主动找上了顾清风。
这日,顾清风正在城南一处新联系的、相对可靠的油料作坊查验一批新到的茉莉花浸油,却遇上了官府的例行巡查。这本是寻常事,但带队的小吏显然受了某种暗示,态度刁钻,不仅对货物的来源百般盘问,更是鸡蛋里挑骨头,声称这批油的成色“不符合市易司新规”,欲以“劣货冲市”之名将货物扣下,甚至要带顾清风回衙门问话。
顾清风虽据理力争,引经据典,但对方蛮横无理,眼看就要僵持不下,影响到这批紧要的原料。就在此时,一名身着普通布衣、但眼神精干的男子悄然出现在巷口,他并未上前,只是远远地对着那带队小吏亮出了一枚不起眼的腰牌。
那小吏的脸色瞬间变了,嚣张气焰荡然无存,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连连拱手:“原来是……是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冒犯了!这货没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您忙,您忙!”说罢,竟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迅速离开了。
顾清风惊疑不定,看向那布衣男子。男子对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便转身消失在人群中。顾清风认得,这人正是那夜在南城小院外救过他的黑衣人之一,萧煜世子的护卫。
这次出手,比之前的默许更加直接,也更加及时。它清晰地传递了一个信号:萧煜不仅在关注,而且愿意在关键时刻提供实质性的庇护。
顾清风不敢怠慢,立刻将此事连同顺利取回的货物一并禀报了苏挽月。
苏挽月听完,沉吟良久。萧煜的再次相助,绝非偶然。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和示好,提醒她彼此之间“合作”关系的存在,也展示了其拥有的能量。
“小姐,萧世子他……屡次相助,我们是否应该有所表示?”小芸在一旁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感激,也有一丝担忧。欠下的人情,总是要还的。
苏挽月点了点头:“是时候了。总不能让贵人一直单向付出。”她深知,与萧煜这样的人物打交道,平衡与互惠是关键。若只知索取而无回报,关系迟早破裂。
她仔细斟酌后,取出一张素笺,提笔写道:
“世子钧鉴:前承援手,解困于囹圄,复蒙暗助,护航于市井。恩情叠重,挽月感佩于心。‘霓裳’微末,不敢言报,愿以今后所出新品之优先供奉权及三成纯利,聊表谢忱,亦乞世子福泽庇佑,使此微业能存。若蒙不弃,盼能面陈。苏氏挽月 敬上。”
这封信,措辞恭敬,但内容却经过深思熟虑。优先供奉权,是将萧煜置于一个特殊的尊贵客户位置,满足其可能存在的“独享”心理;而三成纯利,则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分享,既表达了诚意,也试图将这种庇护关系明确为一种商业合作,而非简单的依附。同时,提出“面陈”的请求,既是一次试探,也是希望能建立一个更直接的沟通渠道,避免信息误判。
信由顾清风通过那日出现的护卫渠道,谨慎地送了出去。
这一次,回应来得很快。不过两日,那护卫再次出现在顾清风与外间联络的茶楼,带来了萧煜的口信:“三日后,酉时三刻,城南‘清音阁’,天字号雅间。”
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定下了时间地点。清音阁是一家格调高雅的乐馆,并非鱼龙混杂之地,选择此地会面,显见萧煜的谨慎与对苏挽月声誉的顾及。
三日后,傍晚时分。苏挽月借口要去附近一家香火灵验的庵堂为母亲祈福,带着小芸悄然出府,绕行至清音阁。小芸在楼下等候,苏挽月独自一人,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天字号雅间的门。
雅间内布置清雅,燃着淡淡的檀香。萧煜并未穿着王府世子的冠服,而是一身月白色锦缎常服,临窗而立,身姿挺拔,正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
这是苏挽月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正式地面对这位传说中的靖王世子。他面容俊朗,剑眉星目,与楚凌宸那种阴柔深沉的俊美不同,萧煜的英俊中带着一股疏朗之气和隐隐的锋芒,眼神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
“民女苏挽月,见过世子殿下。”苏挽月依礼福身,姿态不卑不亢。
萧煜虚扶一下,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苏小姐不必多礼。请坐。”他率先在茶案旁坐下,姿态随意却自然流露出一股上位者的气度。
两人落座,短暂的沉默后,萧煜率先开口,语气平淡却直接:“苏小姐的信,我收到了。优先供奉权,我收下。至于三成利……”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苏挽月,“我要五成。”
苏挽月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世子殿下,‘霓裳’虽薄有微名,但成本高昂,运营维艰,三成之利已是竭诚……”
萧煜打断她,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要五成,并非贪图你这点银钱。这多出的两成,买的是‘靖王府’三个字的庇护。从今往后,只要你的生意合乎法度,不涉逆伦,官面上的麻烦,周家之流的骚扰,我替你挡了。此外,你所需的某些特殊原料,或是一些不太方便经手的人,我亦可提供渠道。”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苏小姐是聪明人。你应明白,没有足够分量的庇护,你这‘霓裳’,不过是稚子怀金于闹市,今日能挡周文博,明日未必能挡其他觊觎之人。五成利,换一个安稳发展的根基,你觉得,值是不值?”
苏挽月的心跳加速了几分。萧煜的话,直指要害。她确实需要更稳固的靠山,否则永远只能提心吊胆地小打小闹。萧煜开出的条件,虽然苛刻,但并非掠夺,而是明码标价的交易。他提供的是实实在在的庇护和资源,要的是对等的利益和控制权。
她快速权衡利弊。失去五成利润固然肉痛,但若能换来长久的安全和发展空间,无疑是值得的。更何况,萧煜此人,目前看来行事尚有章法,比楚凌宸那种充满掌控欲的招揽要更让人安心一些。
片刻沉默后,苏挽月抬起眼,迎上萧煜的目光,清晰地说道:“世子殿下快人快语,挽月佩服。五成利,可以。但挽月亦有三个条件。”
“哦?说来听听。”萧煜眼中闪过一丝兴趣。
“第一,合作之事,需绝对保密,对外,‘霓裳’仍是独立经营,与靖王府无涉。”这是为了保护双方,尤其是保护苏挽月,避免过早卷入皇子间的纷争,也避免给父亲苏文渊带来不必要的政治麻烦。
“可。”萧煜点头。
“第二,经营决策权,需由我主导。殿下可派账房监管账目,但产品研制、生产、定价、销售策略,须由我最终决定。”这是苏挽月的底线,她必须保证“霓裳”的灵魂和方向掌握在自己手中。
萧煜略一沉吟,也点头同意:“可。我只要结果,不管过程。”
“第三,”苏挽月深吸一口气,“若将来某日,挽月欲终止合作,或殿下认为‘霓裳’再无价值,希望我们能好聚好散,殿下不得以势压人,阻我另起炉灶。”
这个条件有些大胆,几乎是在要求一份平等的退出协议。萧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眼中看出这份勇气的来源。良久,他忽然轻笑一声:“有意思。准了。”
三个条件,他都答应了。这场谈判,出乎意料的顺利。
苏挽月心中松了口气,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她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既如此,挽月以茶代酒,敬殿下。愿合作顺利。”
萧煜也端起茶杯,与她轻轻一碰:“合作愉快。”
简单的仪式,却标志着一种全新关系的建立。这不是主仆,也非单纯的盟友,更像是一种基于利益和相互需要的、谨慎的合伙人关系。
两人又就一些具体的合作细节,如账目对接、信息传递方式等,简单商议了一番。萧煜言谈间思路清晰,对商业并非一无所知,让苏挽月暗暗惊讶。
会面时间不长,苏挽月便起身告辞。她知道久留不宜。
离开清音阁,晚风拂面,苏挽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卸下部分重担的轻松,也有对未来更深层次博弈的警惕。她将一半的身家性命,交托在了一个相识不久的权贵手中,这是一场豪赌。
但无论如何,一个更具分量的盟约,已然初步达成。互信,在利益的纽带下,悄然增加了些许。
回到汀兰水榭,苏挽月立刻召来小芸和顾清风,将合作的基本情况告知(隐去了具体分成和某些细节),并嘱咐他们,日后若遇到官非或难以解决的麻烦,可尝试通过特定渠道向萧世子的人求助。
消息让顾清风和小芸既振奋又忐忑。振奋的是有了更强力的靠山,忐忑的是未来将与王府产生更深的牵扯。
苏挽月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坚定。路,已经选定,接下来,便是如何在这条看似更宽阔、实则更险峻的道路上,走得更稳,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