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那一声“我选第二个”,像是往一锅滚沸的、冒着诡异气泡的孟婆汤里,扔进了一块生铁,嗤啦一声,溅起好大一片因果的油星子。胡缨那对平日里机灵抖擞的狐耳,闻声只是软塌塌地扇乎了两下,像是被西北风吹蔫了的狗尾巴草。她没言声,只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带着狐骚与檀香混杂的气儿,算是应了。
事儿,就这么定下了。好比高密东北乡的汉子,一口唾沫一个钉,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血,再难,也得蹚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这聊斋界域的城南荒宅,可就热闹了。不再是先前那般死气沉沉,只闻鬼哭(小谢的哀怨),不见人烟(林曦的阳气)。如今,这里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反崔根据地”,或者说,是个在阴司官僚体系眼皮子底下,悄悄培育“异数”的温床。
胡缨是真豁出去了。她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搬来了一尊半人高的、黑不溜秋的泥塑“土地婆”,就摆在荒宅院子当间儿,说是能聚拢点微薄的“地脉阴德”,稳住这宅子不散架。又不知从哪儿淘换来几大捆散发着霉味和草药气的“安魂草”,塞满了半个屋子,点着了熏,那烟味儿呛得林曦直咳嗽,说是能滋养小谢那残存的一点灵识。
这还不算完。胡缨隔三差五,就像个偷鸡摸狗的田鼠,趁着夜色,从办事处的档案库里,“顺”出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时是一罐子贴着封条、据说能“洗练阴魂”的“忘川水露”,有时是几片记载着上古残阵的龟甲,甚至还有一回,她竟弄来了一小截焦黑的、隐隐有雷纹的桃木根,说是从某位渡劫失败的雷公爷遗骸上抠下来的,阳气最足,能镇邪祟,也能当个引子,试着勾连留影钱里那混乱的气息。
林曦的日子,也就跟着这节奏,过得颠三倒四,五迷三道。他白天(如果这昏昏沉沉的天色能叫白天的话)跟着胡缨辨认那些鬼画符般的古籍,学习如何运转那点可怜的修为,去小心翼翼地“浇灌”掌心里的留影钱。胡缨教得粗放,往往是一句“气沉丹田,意守灵台,想着那小妮子的模样,往里灌!”,剩下的,全凭林曦自个儿琢磨体会。好几次他气息走岔,差点没把自己那点生魂给震出窍,脸憋得跟紫皮萝卜似的。
到了晚上,他就盘腿坐在那土地婆泥像前,对着留影钱发呆。那钱币在他手心,时而冰凉刺骨,像三九天的铁疙瘩;时而又微微发热,仿佛里面揣了个刚出壳的鸡崽儿,有了活气。他能模糊地感觉到,钱币里那团混沌的能量,似乎在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发生着变化。小谢的意识依旧沉寂,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但那枚血符的残力,也不再是纯粹的暴戾邪恶,反而像是被什么中和着,孕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非生非死的状态。
生命总是顽强得可怕,能在血与火中疯长。此刻,这枚小小的留影钱,也仿佛成了一片微缩的、光怪陆离的“灵田”,而林曦那点微末的修为和胡缨弄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肥料”,就是浇灌它的雨水和粪肥。能长出个啥?是妖是仙?是魔是佛?谁也不知道。
这一日,胡缨又不知从何处风风火火地回来,官袍的下摆沾满了泥点子,怀里却小心翼翼地抱着个用红布裹着的罐子。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狐耳竖得笔直。
“小子!有门儿了!”她把罐子往桌子上一墩,震得那土地婆泥像都晃了三晃。“俺寻思着,光靠你这点童子尿似的阳气温养,忒慢!得下点猛药!”
林曦凑过去,看着那罐子,心里直打鼓:“主任,这又是啥宝贝?”
胡缨揭开红布,里面是个粗陶罐,罐口用黄泥封着,泥上还按着几个清晰的手印——不是人的手印,指头尖细,带着毛。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这是俺从‘百鬼墟’的黑市上,用三根百年狐毛换来的‘轮回井边土’!”
轮回井边土?林曦听得一愣。这名头听着就唬人。
“听说啊,”胡缨眼睛放光,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林曦脸上,“这土沾着轮回的气息,最能调和阴阳,滋养魂根!咱们把这土,混上你的血——你是生魂,血里阳气足——再掺上点那桃木根的粉末,和成泥,糊在这留影钱上,给它做个‘胎衣’!说不定,就能催生出血符和残魂融合后的新‘灵种’!”
这法子,听着就跟乡下老娘们给不孕的母牛灌符水、跳大神差不多,透着一股子荒诞不经的邪乎劲儿。林曦心里直犯嘀咕,这能行吗?别再把小谢给彻底“糊”死了。
可看着胡缨那笃定的眼神,再想想眼下这山穷水尽的境地,他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一咬牙,一跺脚,干了!
于是,荒宅里上演了一出更加诡异的场面。林曦龇牙咧嘴地用针扎破指尖,挤了几滴鲜红的血,滴进胡缨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个破瓦盆里。胡缨则郑重其事地打开陶罐,露出里面黑得发亮、仿佛有星点闪烁的泥土,又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刮下些桃木根粉。三样东西混在一起,胡缨嘴里念念有词,伸出她那指甲尖尖的手,就这么和起泥来!那泥巴,黑里透红,红中带金,还散发出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土腥、血腥和木香的怪味。
和好了泥,胡缨让林曦双手捧着留影钱,她则像给婴儿包裹襁褓一般,小心翼翼地将那黑红金三色的泥巴,均匀地涂抹在钱币表面,直到将其完全包裹,形成一个鸽蛋大小、表面粗糙不平的泥丸。泥丸成型的那一刻,林曦明显感觉到,掌心里的东西猛地一沉,仿佛重量增加了数倍,并且传来一种……类似心跳的、极其微弱的搏动感!
“成了!”胡缨一拍大腿,狐耳乱颤,“有门儿!快,把它放到土地婆的脚底下,借地气养着!”
林曦依言,将那颗沉甸甸、仿佛孕育着生命的泥丸,恭敬地放在院子中央那尊泥塑土地婆的脚边。说来也怪,那泥丸一沾地,荒宅周围原本紊乱的阴气,似乎真的平和顺畅了不少。夜风吹过,安魂草的烟雾缭绕在泥丸周围,竟隐隐勾勒出一个蜷缩的、婴儿般的虚影。
打这天起,林曦的任务又多了一项:每天子夜时分,割破指尖,滴一滴血在那泥丸上,美其名曰“喂血”。那泥丸也真如活物一般,会将鲜血缓缓吸收,表面的颜色愈发深邃,那搏动感也一日强过一日。
这法子,粗野、原始,带着浓重的乡土巫术色彩,与胡缨那狐狸精的身份和办事处公务员的职衔格格不入。但在这片法度崩坏、强权即真理的聊斋界域,这种源于底层的、充满生命力的“土法”,反而透着一股子对抗荒谬现实的顽强劲儿。
日子,就在这日夜不停的“培育”中,如水银般沉重又滑腻地流淌过去。林曦能感觉到,自己与那泥丸中的“灵种”联系日益紧密。他的修为在这种近乎“献祭”般的滋养中,竟然也缓慢增长着,通言印的力量愈发凝实。而外界,关于崔判官震怒、四处搜捕“叛逆”的风声也越来越紧,偶尔有陌生的鬼差在荒宅附近窥探,都被胡缨或硬顶或软磨地打发走了。这片小小的荒宅,如同暴风雨中一个摇摇欲坠的巢穴,庇护着一个不该存在的希望。
这一夜,月黑风高。林曦照例割破手指,将一滴血珠滴在泥丸上。血珠迅速渗入,泥丸猛地一颤,那搏动感骤然变得强劲有力,如同擂鼓!紧接着,泥丸表面,竟然裂开了一道细缝!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混合着生机与死气的奇异气息,从裂缝中弥漫出来!
胡缨瞬间出现在院子里,眼神锐利如电,低喝道:“要出来了!”
林曦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只见那裂缝越来越大,泥块簌簌落下,露出了里面……不再是留影钱,而是一团柔和纯净的、鸡蛋大小的光晕!光晕中心,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五官模糊的小小人形!而原本血符的那股邪戾之气,竟已感觉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中正平和的灵性波动!
灵种,孕育成功了?!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荒宅四周,陡然亮起无数惨绿色的鬼火!阴风大作,吹得安魂草熄灭,土地婆泥像摇晃!一个阴森威严的声音,如同雷霆,滚滚而来:
“胡缨!林曦!尔等私炼邪物,对抗阴司!今日,本判官亲自前来,看你们还能往哪里逃!”
崔钰,终于不再忍耐,亲自出手了!而这新生的“灵种”,能否在这滔天权势的碾压下,存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