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终究是没有离开那荒宅的。并非因着小谢那凄厉而决绝的逐客令,也非全然因着胡缨那中断的、透着不祥的讯息。他发现自己竟也无处可去。这聊斋的界域,于他而言,本就是个巨大的、陌生的、吃人的所在。先前以为得了份古怪的差事,领着超乎想象的薪俸,便可暂且安身,甚至带着几分现代人的优越感,去“引导”、“超度”那些古旧的魂灵。如今看来,实在是可笑得很了。
这幽冥公司,这办事处,这狐主任、吊死鬼同事、画皮美人……看似秩序井然,各有职司,与阳世衙门无二。内里呢?恐怕也一般无二地,浸透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污秽与倾轧。那陶望三,能在阳间做个廪生,又能与地府考功司攀上血脉关联,行那等监视、灭口的勾当,这阴阳两界的壁垒,怕也并非铁板一块,早被些特殊的“人物”钻营出许多可供交易的缝隙了。所谓阴阳平衡,因果报应,大抵也只是说给寻常鬼魂与懵懂生人听的罢。
小谢不再与他谈论什么存在的意义,什么自由的选择了。她变得异常沉默,终日只是飘荡在那破败的梳妆台前,对着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一遍遍地梳理着她那永不沾染尘埃的、乌黑的长发。动作缓慢,一丝不苟,眼神却是空的,空得骇人。那里面没有了哀伤,没有了怨恨,甚至也没有了先前那股复仇的火焰,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执拗。她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积蓄,一种无形的东西在她那虚幻的灵体内滋生,让林曦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林曦试着与她说话,问她还记不记得那护身符的模样,或是陶望三可曾无意中透露过什么不寻常的话语、接触过什么不寻常的人。小谢只是偶尔抬起眼皮,用那空洞的目光扫他一眼,并不答话。有时,她会忽然停下梳头的动作,侧耳倾听,仿佛虚空中有什么只有她能听见的召唤。林曦知道,那“牵魂丝”的侵蚀并未停止,只是在某种更强大的意志压制下,暂时潜伏了。这意志,便是那复仇的执念。它成了支撑她存在的唯一支柱,却也正将她拖向一个不可知的深渊。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而小谢此刻,却是“争”了,只是这“争”的法子,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她争的,已非个人的情爱公道,而是要撕开那笼罩一切的、虚伪的黑幕。这黑幕,不仅吞噬了她,也不知吞噬了多少如她一般无声无息的魂灵。
林曦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他这来自“未来”的魂魄,带着些似是而非的学问,在这真实的、血淋淋的(尽管是灵体层面的)压迫与阴谋面前,显得何等苍白。他救不了小谢,甚至可能连自己也未必能保全。胡缨音讯全无,是遭了暗算,还是被什么事务绊住了?他无从得知。这办事处上下,除了那日有一搭没一搭打招呼的吊死鬼老李,他竟再无可以信赖或求助的对象。而那老李,眼神飘忽,脖颈上的勒痕在昏暗光线下愈发清晰,谁又知他心底藏着些什么念头?在这鬼蜮之中,人心(鬼心?)隔肚皮,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如今他与小谢,不正是被困在这聊斋界域的“铁屋子”里么?外面是看似秩序井然、实则暗流汹涌的阴阳官僚体系,里面是即将被无声无息闷死的魂灵。他这偶然闯入的人,惊醒了一两个,比如小谢,但惊醒之后,面对的却是更深的绝望和更坚固的牢笼。是叫醒她们忍受更大的痛苦好,还是让她们在麻木中消亡更好?这问题,林曦此刻,更是无法回答。
他只能守着。像个哨兵,又像个囚徒。每日依旧去办事处点卯,领些无关紧要的杂事,或是被指派去记录些新死游魂的絮叨——无非是阳世未了的恩怨,放不下的钱财子女,与千百年来并无不同。他冷眼看着那些鬼吏,有的麻木不仁,机械地办理着引渡手续;有的则眼神闪烁,带着几分市侩的精明,与某些看起来“有背景”的鬼魂窃窃私语。这地府的分支机构,俨然一个微缩的人间官场,甚至更为露骨,因着少了阳世那层礼义廉耻的薄纱。
他试图从这些日常的缝隙里,窥探一丝关于考功司、关于陶望三的消息,但皆是徒劳。那些鬼吏对他这个“阳气旺”的生人,表面客气,内里却透着疏离与戒备。他仿佛一个异类,一个闯入者,被无形地排斥在这个体系的边缘。
这一日,他正伏案抄录一份某员外郎死后因其生前隐匿田产、被地府罚没部分家当以抵阴债的卷宗,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抬头看去,却是那画皮美人,正倚在不远处的书架旁,对着手里一面小巧的菱花镜,细细地描摹着眉毛。见林曦看她,便嫣然一笑,放下镜子和笔,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
“林公子近日似乎心事重重?”她声音柔媚,带着一股甜腻的香气,“可是为了那城南荒宅的女鬼烦忧?”
林曦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画皮姑娘说笑了,分内之事罢了。”
画皮美人掩口轻笑,眼波流转:“公子何必瞒我。那谢家女子的事,在这办事处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了。只是……”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香气愈发浓郁,“公子可知,有些浑水,蹚不得?那陶望三,可不是寻常角色。他背后牵扯的,怕是连胡主任都未必能轻易摆平呢。”
林曦心中一动,面上仍故作平静:“哦?画皮姑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也不多,”画皮美人用染着蔻丹的指尖轻轻划过桌面,留下浅浅一道印子,“只晓得,这阴阳两界,看似有别,实则脉络相通。有些线,牵一发而动全身。公子是聪明人,又是生魂,前途无量,何必为了一个早已该死的怨灵,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呢?”她的话语带着蛊惑,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
林曦看着她那张完美无瑕、却毫无生气的脸,眼前这画皮,虽是中国古来的精怪,但这番劝诱权衡的“品性”,与阳世间那些劝人莫问是非、只顾利害的“聪明人”,有何区别?甚至更为赤裸。因为连那层人皮,都是可以随意描画、更换的。
“多谢姑娘好意。”林曦淡淡道,“只是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至于前程,林某倒未曾多想。”
画皮美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掠过一丝冷意:“既如此,便当奴家多嘴了。只是望公子……好自为之。”说罢,扭动着腰肢,款款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林曦心中寒意更甚。这办事处,果然并非铁板一块。画皮的话,是警告,还是试探?抑或是她背后,也代表着某一方的势力?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浑。
回到荒宅时,夜色已深。小谢依旧在梳头,动作却比往日快了些,带着一种焦躁。见林曦回来,她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干涩而急促:
“我好像……想起一点关于那护身符的事了。”
林曦精神一振:“想起什么?”
“那符……不是常见的样式。”小谢努力回忆着,虚幻的眉头紧蹙,“上面的符文……很古怪,歪歪扭扭,不像道观里求来的……倒像是……像是用血画上去的。而且……望三给我时,眼神很怪,不是关切,倒像是……像是完成了一件任务,松了口气。”
血符?任务?林曦的心沉了下去。这更印证了胡缨的猜测。那护身符,恐怕不是什么保平安的东西,而是某种用于监视、控制、甚至……定位的邪门器物!小谢的投河,或许并非简单的殉情,而是被这符咒引向了特定的地点、特定的死亡方式,以满足某种阴邪的目的!
他感到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起,烧灼着他的理智。这已不是个人的道德沦丧,而是系统性的、将活生生的人(魂)视为工具的残酷!陶望三,考功司,还有那些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这聊斋世界的光怪陆离之下,掩盖着的是何等吃人的本质!
他看着小谢,她因回忆起这可怕的细节而灵体微微颤栗,那空洞的眼神里,终于又燃起了一点东西,是极致的愤怒,也是彻底的清醒。
“我要找到那符,”小谢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哪怕它化成了灰,我也要找到!那是他们的罪证!”
林曦点了点头。是的,罪证。在这无处讲理、唯有强弱的世界里,或许只有抓住实实在在的罪证,才能撕开那虚伪的黑幕,让那些吃人者,至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果这聊斋界域也有光天化日的话)。尽管这希望渺茫,尽管前路必然凶险,但这似乎是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了。不是为了超度,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揭露。如同鲁迅先生所期望的,让那些在铁屋子将死的人,看清自己是怎样被闷死的。
“好,”林曦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们找。”
夜还长,而这揭露的道路,注定布满了荆棘与陷阱。他们能做的,便是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摸索前行,哪怕只能凿开一丝缝隙,透进一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