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家属大院深处,那场凌晨四点的通话,仿佛一个还未被触发的引信,让今夜的寂静,变得格外沉重而危险。
凌晨两点十四分,死寂被再次撕裂。
尖锐的电话铃声划破了王建国书房里凝滞如水银的空气。
他猛地从红木圈椅上惊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骤然抽紧。
来电显示屏上那串陌生的号码,被他的大脑瞬间解码——边境某乡镇派出所的公用电话。
是赵志远。
那个被他视为臂膀,也最终沦为弃子的外甥。
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用这种最原始、最公开的方式,试图进行最后的捆绑。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又一声,像一把把精准的铁锤,砸在王建国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他能想象到电话那头,赵志远那张因饥寒与绝望而扭曲的脸,能听到他嘶哑着嗓子对值班民警吼出的那个名字——王建国。
接,还是不接?
接,就是承认自己与这桩烂事有无法割裂的联系,电话会被监听,通话记录会成为呈堂证供。
一个市委副书记在凌晨两点与边境逃犯通话,这件事本身就是一枚政治炸弹。
不接……不接,就意味着彻底的切割。
意味着他亲手将这枚他曾经最倚重的棋子,推向了审讯室,推向林晚秋那双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王建国的手指在距离听筒一寸的地方微微发抖,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洇湿了真丝睡衣的领口。
他盯着那部震颤不休的红色座机,仿佛在看一个即将爆炸的倒计时器。
一圈,两圈……他开始在书房里焦躁地踱步,昂贵的手工地毯吸走了他沉重的脚步声,却吸不走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十七圈后,当铃声终于因为无人接听而断掉的瞬间,王建国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冲到桌前,一把拔掉了墙壁上的电话线。
世界终于安静了。
可他耳边,那阵铃声却仿佛化作了更尖锐的耳鸣,挥之不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青禾镇专案组驻地,林晚秋正看着面前屏幕上跳出的一行红色小字:“目标呼叫被阻断。”
技侦人员的声音冷静地汇报:“报告林处,凌晨两点十四分,边境线某派出所公用电话发起呼叫,目标为市委王建国家中座机。该通话本可通过公安内部紧急通道协议直连省厅值班室,但被我方预设的规则拦截。接线员按预案应答:‘非实名认证的紧急求助,不予受理,请当事人自行向边防武警投案。’”
林晚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一切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
这通电话,本就不是打给王建国的,而是打给她看的。
是赵志远在穷途末路时,向他唯一的亲人发出的最后一次试探,也是他留给专案组的、指向王建国的最后一道血色路标。
王建国选择了沉默,也就等于默认了抛弃。
“陈秘书,”林晚秋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我们之前整理的,近五年来全省范围内‘领导干部亲属涉纪违规问题响应处置时效统计表’找出来。重点标注那些响应迟滞、态度暧昧的案例。整理好,作为我们下一阶段巡视汇报的附件,提前存档。”
陈秘书心中一凛。
他明白,林晚秋正在织一张更大的网。
当个案的证据链不够坚固时,她就用制度的逻辑、用数据的冰冷,来构建一个“行为模式”的画像。
王建国今晚的不作为,将不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是这幅巨大画像上,最扎眼的一笔。
上午九点整,晨雾尚未散尽,几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县住建局大楼前。
林晚秋带着技术组,没有惊动任何人,直奔三楼的档案室。
她要找的不是文件。
档案室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林晚秋绕过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柜,目光最终锁定在房间角落的中央空调通风口上。
她的“真实之眼”在那片冰冷的金属格栅上,捕捉到了异常的细节——一侧的螺丝边缘,有几道极其新鲜的金属刮痕,像是最近被某种工具强行撬动过。
而格栅正下方的地面,积尘的厚度也明显比周围稀薄,仿佛有人不久前曾踩着梯子在这里停留。
“拆开它。”她对技术组组长言简意赅。
技术人员动作麻利,几分钟后,格栅被取下,露出了黑洞洞的通风管道。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了进去,摸索片刻后,掏出一个被牛皮纸紧紧包裹、外面还套着防水塑封袋的硬物。
袋子被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笔记本纸。
纸上,是用圆珠笔手写的一串名单,赫然记录着十余名参与当年“青禾镇扶贫安置房工程”招投标的评标专家姓名,以及他们名下隐秘的收款账号和对应的金额。
这份名单,本应是被赵志远的助理提前转移销毁的关键证据,却因为事发仓促,被慌乱地藏匿在了这个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
组员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这简直是打开了腐败案的核心数据库。
林晚秋却异常平静。
她没有声张,更没有立即将这份名单作为证据公开。
她只是让技术员将其进行高精度扫描,然后,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指令。
“将扫描件匿名发送至名单上每一位专家所在单位的纪委书记工作邮箱。”她顿了顿,补充道,“附言只有一句话:‘您是否还记得,二零一九年第四季度,那一笔备注为‘专家评审补贴’的款项?’”
这不是审判,这是恐吓。
是一封来自地狱的问候信。
林晚秋要的不是立刻抓人,而是让这条利益链上的每一个环节,都陷入自我怀疑与极度恐惧之中。
她要让他们互相猜忌,彼此揭发,最终从内部彻底瓦解。
中午十二点二十三分,林晚秋的私人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陆承宇。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晚秋,我刚收到省住建厅的正式回复函,他们同意了我们的申请,将对承安集团承建的青禾镇所有安置房项目,启动第三方权威机构的质量复检。”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好消息,意味着陆承宇主动将自己置于阳光下,愿意接受最严苛的检验。
林晚秋的声线却听不出丝毫暖意:“知道了。”
挂断电话,她立刻转身对陈秘书说:“立即以专案组名义,向省审计厅发函,申请将青禾镇易地搬迁安置房项目,正式纳入本年度‘乡村振兴专项资金绩效评估’的重点抽查样本。”
陈秘书瞬间领悟。
陆承宇的“质量复检”,最多只能证明房子本身没有偷工减料。
而林晚秋推动的“绩效评估”,审查的却是整个项目的资金流向、立项合规性、以及最终的社会效益。
这一招,彻底封死了赵志远或其背后势力,利用工程质量问题反咬一口,指责纪委“因私废公、打击报复”的舆论出口。
当更高级别的国家审计力量介入,任何对程序和动机的质疑,都将显得苍白无力。
你陆承宇不是要自证清白吗?
那我就给你一个更大的舞台,让你在全省的聚光灯下,把每一分钱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
下午四点十八分,边防武警传来消息,赵志远在经历了长达数十小时的心理煎熬后,终于正式签署了《主动投案书》。
文件传真件很快送到了林晚秋的案头。
她盯着那潦草而颤抖的字迹,目光最终停留在“自愿接受组织审查处理”这一行字上。
她的“真实之眼”捕捉到了一个细节:在“自愿”两个字的书写过程中,笔尖有一个极其轻微的停顿和下压的痕迹。
这种顿挫感,不像是发自内心的悔悟,更像是在极不情愿的状态下,被某种外力或指令强迫完成的动作。
他投降了,但投降的姿态有问题。
“立刻联系法医鉴定中心,”林晚秋的声音陡然变冷,“对这份投案书原件进行压痕分析。同时,让陈秘书去调取赵志远进入接待室前后的全部执法记录仪视频,一帧一帧地看,我要知道在他签字之前,有没有跟除我们办案人员之外的任何人,进行过哪怕一秒钟的接触或眼神交换。”
她绝不允许这颗最重要的棋子,在最后时刻被人“格式化”。
与此同时,她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接通了负责宣传口径的组员:“发布一则简讯,内容要模糊,就说在强大的政策感召和证据压力下,近期已有两名核心涉案人员正在主动联系专案组,寻求投案自首的机会。”
这是一颗烟雾弹。
用一个虚构的“两名”,去引诱那些真正隐藏在暗处、尚未暴露的涉案人员,让他们误判形势,以为自己的同伙已经叛变,从而在惊慌中提前暴露自己。
傍晚七点零二分,夜幕已经降临。
市委大楼,王建国的办公室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停电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王建国本就紧绷的神经差点断裂。
二十分钟后,当灯光重新亮起,秘书匆匆进来汇报,说只是线路检修,意外跳闸。
但在秘书转身离开的瞬间,王建国的目光扫过墙角的保险柜,电子锁的显示屏上,一行红色的警示语正在闪烁:“异常开启记录。时间:19点08分。”
正是断电期间。
他疯了一样冲过去,输入密码,打开柜门。
里面的一切都原封不动。
他立刻叫来安保部门,调取内部监控。
结果令人啼笑皆非:走廊的备用电源监控显示,是一名保洁员在黑暗中拖地时,拖把的金属杆意外碰到了与保险柜安防系统联动的紧急电源开关,引发了系统误报。
一切都是巧合。
可王建国却如坠冰窟。
他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这是警告,是示威。
是林晚秋用一种他无法抓住任何把柄的方式,告诉他——你的堡垒,我随时可以进入。
他挥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坐在恢复光明的办公室里,却感觉比刚才的黑暗更加寒冷。
他开始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秘书、司机、保洁员……甚至墙壁本身。
当一个人开始怀疑自己的影子时,他的防线就已经从内部彻底瓦解了。
窗外,青禾县城的灯火渐次亮起,汇成一片沉默的星海。
林晚秋站在专案组驻地的窗前,静静地看着那片夜色中的县委大院。
“现在,”她轻声对身旁的陈秘书说,“连影子都不可信了。”
王建国已经是一头被困在玻璃笼子里的野兽,他所有的挣扎,都只会让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她拿起桌上一份刚刚送达的气象预报,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一个时间。
这座被腐败阴云笼罩了十年的小城,在经历了漫长的黑夜之后,终于要迎来它真正的黎明。
清晨六点整,风暴将准时抵达。